第1章
望月山上的空气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阳光穿过树叶,被削成道道金柱竖插入地面,将暗处分隔成一道道墓碑,四周密林光滑得可怖,光线触之滑落,洒一地碎黄纸。
密林在山顶中心空出一片土地,一座古朴柴屋静静伫立其间。
阳光铺洒着院落,照耀着院内一片花团锦簇,在院子中央,一道紫色身影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他手边的花瓣绽放得个个有如拳头大,异常饱满艳丽,随着他手轻轻翻动书页,花瓣随之摇曳生姿。
“这书上写的是我?”
躺椅上的人抬了抬眸,他那张妖冶不似寻常的脸清晰映在水镜之中。
天道在水镜之后,对着他点点头:“是。”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突然冒出、自称是所在世界的天道,硬生生把午憩中的风不问唤醒,还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本书,说是这个世界的剧本。
“你所身处的其实是一本玄幻文演化出的世界,而你就是书里的反派。”
天道正用一种庄严肃穆的声音向他陈述着这个世界的原貌,风不问却适时打了个哈欠,默默眯起了眼。
“......”
天道严肃的脸一时没崩住,立马把人薅起来:“你给我醒醒!”
“唔。”风不问睁了睁眼,又倒头睡去:“你继续。”
天道看了他这幅模样,气得不想多说,直接将剧本一股脑给他塞进梦里。
风不问闭着眼,似梦非梦地将这个世界的本貌完整看了一遍。
这个名为《大道至尊》的世界,其实是一本升级流玄幻文,主角是一位名叫柳还青的修士。
身为这个世界唯一的主角,柳还青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出生自带人人艳羡的灵脉,三岁便能无师自通,运转灵力,十岁便修成了内丹,拜入此世第一剑宗,十六岁就凭借着举世无双的美貌以及修为在修真界一骑绝尘。
他这十几年可谓顺风顺水,可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磨难淬炼,主角如何进阶?于是在他二十岁那年,此世最大反派——风不问,以横扫修真界的实力,从第一剑宗强行劫走了他。
风不问对这个故事没兴趣,默默从梦中醒来,见他醒后,天道端着一副严肃的态度,强行给他讲述原本的设定:
“原本的你残忍无极,变态狠毒,喜欢看美人受尽折磨后痛苦的神情,所以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强行劫走了主角万般折磨虐待,而后主角在各种机缘下摆脱了你的控制,修炼功法成为天下第一,最终将你斩杀,随后他在人间一路斩尽天下妖魔,大道即成,成为此世唯一成仙之人。”
天道说着说着,情绪也跟着激动,风不问翻了个身,慢悠悠又打了个哈欠。
俗。
类似的故事少说也有八百话本写过了,他两百年前就看腻了。
“可现在的你,”天道扫了一眼躺得惬意的风不问,痛心疾首道:“你躺了整整三百年!什么正事也不干,整日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看话本就是养花弄草!”
天道给自己顺了口气,盯着眼前这个懒散的人道:“所以我这次下来就是来告诉你,你必须按照剧本把该做的做了,让世界恢复该有的走向。剧情已经因为你的咸鱼影响了许多,如果再不拉回来,这个世界终将崩溃。”
风不问显然没什么想法:“崩溃与我何干。”
天道威胁道:“崩溃了世界就没了,你就不能再吃喝玩乐躺尸。”
风不问道:“意思是我按剧情走完,之后就能吃喝玩乐躺尸。”
天道答应道:“不错。”
“可我眼下不正在吃喝玩乐躺尸么。”
“......”
“世事无常,何必强求,享受当下嘛。”
天道噎住了,半个时辰下来,他无数次对眼前这个咸鱼感到绝望。
沉默半晌后,天道只能祭出最后的杀手锏:“你若是好好完成任务,我保证你往后舒舒服服咸鱼一辈子,你若是不配合,我就把你调去其他世界当卷王。”
天道平时掌管着不止一个世界,正好另一个世界的卷王不想干了,他正愁没有人去顶。
说完他怕风不问不懂卷王的意思,还传送了相关资料进他的意识,如此风不问终于有了些许忧心的反应。
“怎么样?想好了么?”天道见有效,便又端回了严肃的态度。
半晌后,风不问似是没了办法,终是叹了口气:“麻烦。”
他默默将身子翻正,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紫色纱衣往一侧滑落,一双赤白修长的腿在阳光下莹莹生辉。
天道挪开眼,见他算是答应了,于是在他手中的剧本上又加了些内容。
风不问感觉到书的厚度发生了变化,稍稍侧了侧身,绸缎般柔暖的墨发立即缠上细窄的腰,他翻过书念出了封上的名字:“《虐人一百式》,好直白的名字。”
“《大道至尊》毕竟是升级流爽文,里面关于你虐待主角的剧情只有一两万字,虽然不多却很关键,因此也不能马虎。”
天道简直为他操碎了心:“剧本、台词和虐主角的方式都给你写上了,你只需照着上面的说和做,保证不崩人设,这下够简单、够容易了吧。”
风不问方才就没仔细看什么剧本,现在不得不看了,为防止自己犯困,只能一边看一边念出声。
“柳还青,玉玄宗明渊真人座下唯一亲传弟子。”他看了眼主角姓甚名谁后,过了一遍虐待的剧情:“种下七七四十九种妖毒,生不如死;废去修为,打断四肢烂在泥里;杀尽至亲至爱,掏出至爱之心脏喂给他吃;强迫他雌伏身下......”
风不问过了一遍剧本,不禁咋舌:“这么惨,主角就是这种待遇?”
天道恐他反悔,立刻念了一长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这就是他的命。”
“命?”风不问对这个字似乎有所感触,他微微抬头,直直望着眼前的空气。
天道以为他是下不去手,于是笃定道:“他是主角死不了,你放心大胆干。”
也不知风不问想了些什么,沉默一阵后,终是合上书页,算是答应了:“罢了,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那便说好了。”天道总算达到目的,高兴得多嘱咐了几句:“你尽快,最好三天之内就找到他。”
“三天,嗯,知道了。”风不问懒懒散散地应着。
天道还是不放心,但不是不放心他的能力。
风不问作为横扫修真界的第一大反派,没点过目不忘的能力怎么行,只是他咸鱼惯了,难保什么时候不出岔子。
于是天道在临走时分出一点意识在《虐人一百式》上,万一他消极怠工也能提醒着点。
做完这一切,也到了该走的时间,天道走后,风不问装模作样抱着书看了会儿,很快把书丢去一边:“三天也不急,再说吧。”
眼下阳光正好,不睡浪费。
风不问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就在他睡着之后,院外的草丛冒出了一丝动静。
两名衣着黑白色修士服的弟子捂着嘴,在草丛的掩护下颤颤巍巍跑下了山。
他们是刚入门的玉玄宗弟子,前几日出来历练不小心走丢,凑巧听见风不问要抓柳还青,于是下山后赶忙将消息传回了宗门。
“不好了,妖孽出世了!他要对柳师兄下手!”
他们将消息传遍了整座山头,再随之传遍修真界,这下不光玉玄宗,整个修真界都随之一颤。
“只有三日时间!”
各大宗门在得到消息后,立即叫停了所有弟子的日常历练,将他们全都召回山门待命。
原本在宗门所辖地巡逻收妖的弟子突然被召回,百姓们惊恐地拉住他们道:“你们怎么突然走了,那吃人的猪妖还没解决呢?!”
弟子们只得扔下一句:“师长之命不可违背。”便赶回宗门,无所依仗的百姓们只得躲起来,惶恐很快也传遍了凡间,家家闭户不出。
与此同时,各大宗门纷纷唤起护山阵法,祭出镇山灵器,各长老祭出本命剑守在殿前,随时准备和即将到来的妖孽大干一场。
三日的时间,足以叫整个人间鸡飞狗跳。
然而当所有人聚精会神、颤颤巍巍守了三日后,在妖孽到来当日,众人从天亮站到天黑,山门前连一只鸟都没飞过。
不敢懈怠的众人于是又全神贯注等了一个月,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妖孽出世的消息宛如一场闹剧,人间在一片谩骂声中再次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是这场闹剧在人们心里留下的阴影却并未消散。
玉玄宗自我封锁了一月有余,宗内药植已经用尽,弟子们得了令,脚程迅速去到药宗,数日后载着满满种子回到宗门。
在等守门弟子他们检查时,两名采买弟子不禁闲聊起来:
“师兄,那妖孽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他一出世就闹这么大阵仗?”
“你小子问出这种话,就知道你入门第一堂课业没仔细听。那妖孽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在那望月山上足足活了三百多年,你说可怕不可怕!”
“三百年?!”师弟惊讶地张大了嘴。
要知这世上的人物寿数都有限,修真界能力超绝的修士最长只活到一百二十岁,妖魔一类能活到两百岁也已是极其难得,若这老妖真活了三百年,该是多么异类的存在。
师弟年岁不过十五,对这类超出常规的事本能得感到害怕。
“是啊,据说咱们的师祖也是死在他手里。”
“惨了惨了,那柳师兄岂不是难逃一劫?”
“柳师兄是宗主座下唯一亲传,有宗主护着怕什么,咱们戒备了这一个多月,你看他不照样安心闭关。唉,说起来倒是羡慕,我要是有这待遇就好了。”
二人正说着话,另一边守门弟子闻到车上散发的味道,不由疑惑:
“什么种子这么香,新研制的药植?”
“也许吧,搬几袋看看。”
说着,他们从车上搬下几袋种子,再仰头突然被里头躺着的人吓了一跳。
眼前之人一袭丁香紫衣,长发垂身,明艳魅惑的脸上还浮着浅浅睡意。
在被吵醒后,风不问默默睁开眼,对着二位弟子勾起浅浅一笑:“二位俊郎,此乃何地?”
这一笑仿若飓风顷刻荡开浓云,炽烈的日光撞击大地,视野一下清晰百倍。
守门弟子有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望着眼前之人,意识时断时续,一张嘴脱口而出:“玉玄宗......山门。”
风不问闻言,微微仰头抻了抻酸痛的脖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到了啊,多谢。”
“不......不客气。”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滞。
不远处的采买弟子闲聊一阵,回头见守门弟子愣在原地许久,对着满是种子的板车发愣,便不由走过来给了他们肩膀一拳:“喂!得癔症了,没事吧?”
“啊?啊......”守门弟子一下慌神,看了眼采买弟子再回头,板车上哪里还有紫衣人。
等等......什么紫衣人?
方才我们在做什么来着?
“有事没事,长老还等着呢。”采买弟子忍不住催促道。
守门弟子仍有些茫然,但手脚麻利迅速地把种子检查了一遍,挥挥手表示可以进去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风不问不紧不慢从山门里走了进去,一晃而过的身影,连树上的鸟儿都没发觉。
·
赶路赶了数月才到地方,说来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三百年除了买话本外没怎么下过山,更没出过远门,迷路很正常。
何况赶路还是个辛苦活,他走一阵停一阵,睡一阵玩一阵,不知不觉就这么久了,若非《虐人一百式》发出金光警告,他兴许还要再迟上几个月。
小问题。
风不问不慌不忙,在玉玄宗内闲庭信步,一会儿看看脚下的阵法,一会儿看看宗门内的建筑,感叹如今的建筑式样还挺好看。
他自顾自逛了许久,最后还是随手拦下一个年轻弟子,问了柳还青在哪。
弟子被突然出现的人拦下,眼睛尚未将对方面容分辨清楚,率先闻到股醉人的清香,他脱口而出:“柳师兄在闭关,但我也不清楚他在哪儿闭关。”
风不问便问了他的住处,弟子告诉了他,在对方辨认方位时,年轻弟子回过了神,眨了眨眼问道:“您是哪个宗门来的贵人?可是来寻我们宗主的?”
风不问懒得编谎,只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便不见了。
弟子懵懵懂懂,转瞬之后,突然如断片一般:“我站在这儿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来着?”
·
宗主唯一座下弟子,待遇自是同旁的弟子不同,不仅住处是在后山单独的一座庭院内,连衣食起居都是专人负责。
庭院内原本有五人负责,可自从三年前这些人就都被调离了,进出这座庭院的,只有宗主明渊一人。
卧房内,层叠的帷帐挂满了整个房间,将阳光都阻挡在外,浓郁呛人的香味溢满了帷帐外的全部空间,在房间的深处,一个瘦削到只剩皮包骨的人,正躺在床上艰难呼吸。
他尚存一丝意识,依稀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是谁把他困在此地,记得那人夺走他本命剑时的平淡又理所当然的神情。
每每梦魇到此处,他浑身上下便是剧痛。
他身上早就划满了刀口,一道一道都不深,却能让血均匀和缓地流出,而后又能结痂愈合,等待下次再被划开。
人血刚取出时腥味很浓,为了让这股味道不那么明显,那人还特意给他喂了寒毒,这类用七七四十九种至阴毒虫炼制的毒药,能让他的身体保持在存活但低温的状态,因此,梦魇中他常在人间与地府之间往来,疲惫不堪,又摆脱不了。
这便是玉玄宗宗主座下唯一亲传弟子的待遇。
风不问找到这座庭院时,本能感受到一股死亡气息。
他眉头微皱,抬脚往院内走去,在那片开得茂盛的花丛前俯身。
“瘦成这样,真是可怜。”他指尖怜惜地托起瘦弱的花瓣,渡了些气给它,面前的花肉眼可见地恢复了艳丽的颜色,将花瓣舒展饱满,然而在短暂地开放后又迅速枯萎腐烂掉落。
眼前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了,风不问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房间。
一推开房门,迷香化作具象的风瞬间将来人裹挟,但他是定风珠。
风不问信手撩开帷帐,身影穿透层层叠叠的朦胧来到深处,床上之人安安静静躺着,他垂眼对上那张苍白的脸,看了半晌后,一声疑问在静谧的房内悠然响起:“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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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