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从海城的匆匆赶回,坐在和编剧约好的私人茶馆的椅子上,秦遇还是一副被炮轰了的魂不守舍的模样。
海城没有海,一个简单到不会有任何人刻意去认证的谎言,即使地图拉近也算是离海较近的城市,但没有人能记错自己的家。
詹一幕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小时候住在海边,夜晚甚至可以听着海浪入睡,尤其在录节目的时候反复重复,以至于秦遇回忆的时候只记得靠海,但从未说过具体的地方。
他一直走的是神秘风格的路线,连队友们都不清楚他的来历。只一次,他下意识地说出海城,也很快用别的话搪塞过去。
但这都不重要,人早已逝世。秦遇不知道编剧谈起这个有什么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他不要在节目里作妖吗?
真是多虑了,秦遇冷笑。
编剧进门的时候还是戴着她那副大得可以遮掉半张脸的墨镜,吓了正在琢磨事情的秦遇一跳。
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皮衣,怀里抱着摩托车头盔,看起来飒极了。
这人行云流水般将头盔放在桌上,一甩头发坐下,没有一点儿上次来找他那种懦弱的痕迹。她冲秦遇友好地笑了笑,“重新介绍下,我叫齐蕴。”
秦遇笑不出来。
“你是谁?”秦遇开门见山问道。
齐蕴手指指向自己,随后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我应该是他妹妹。”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妹妹。”秦遇面无表情地说。
别说妹妹,他死的时候父母都没露面,更别说现在突然蹦出来个妹妹了。况且这个妹妹看起来还会变脸。
“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吧。”齐蕴苦笑。
这件事还要从当年那些铺天盖地的记者报道说起。
明星自杀是大事件,在秦遇在工作室留下被记者们围堵的时候,有胆子大的记者翻墙进了宿舍小区想要抢占一手信息和照片,被在场的经纪人和警察通通轰了出去。
但还是有照片流露出来,传播最广的,是被抬起去医院的路上,一张露了一只手的照片。这张照片当日被传播得到处都是,在头条挂了很久,也是后来陆闻葬礼上发飙的原因之一。
时隔五年,被齐蕴再一次点开放大放在了秦遇面前。
救护车的担架其实是蓝色的防水布,秦遇听说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已经报了死亡,于是抬出去的时候从头到脚盖了白色床单,结果还是被拍到了照片——因为床单和担架的缝隙中,詹一幕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毫无血色的手腕覆着不再跳动的青筋,手腕处垂挂着他常戴的用红线穿成绳结的玉,而红线上方,是一处狰狞的布满血迹的伤痕。
这块伤痕被齐蕴放到最大限度,她拨弄了一下鼠标,光标点在伤痕上面,她抬起头问,“你认识这块玉吗?”她指的是伤痕上面挂在红绳上面的玉。
好巧不巧,这块玉他真的问过。
出道前,拍了定妆照的四人为了第一张专辑能一鸣惊人,特地去寺庙拜佛祈愿。
大殿许愿后几人在各个殿宇面前拜,陆闻在文殊菩萨大殿默了很久,陈时初在财神庙长跪不起……
两个小的拜过之后就四处闲逛,偏殿有为祈福之人请手串佛像的展柜,秦遇好奇地瞅来瞅去,一抬头,发现詹一幕在对着一串红绳发呆,上面有各种介绍,平安绳、百岁绳、智慧绳……
“这个好!”秦遇指着中间的“天随人愿”,说,“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顺顺遂遂。”
“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詹一幕看了一会儿,转身就买下了这个,等秦遇又转了一圈回来,看到他正在树下低头将一块玉绑在红绳上面。
那块玉切割得很粗糙,不像是什么玉石店中卖的畅销款式,但胜在质地温润,被主人带得细腻有泽。每年詹一幕都会回这个寺庙换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那块玉和红绳便一直都戴在詹一幕的手上,最后放在他的骨灰盒中一起下葬。
齐蕴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另一块,放在图片的旁边。她的这块玉和詹一幕那一块很像,秦遇凑近仔细看,才发现他们的玉是一条鱼,合起来首尾相连是一个圆圈。
“是我爸爸亲手切割打磨的。”齐蕴将玉转了一圈,“一块母玉切成了两个小的,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秦遇的眉心跳了一下,听到齐蕴说,“但是我两岁的时候,哥哥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们找了很久年,直到我在新闻中看到了这张图。”齐蕴手指温柔地磨搓着自己的那块玉,“我看到那张图简直不敢相信,那段时间我翻看了他从出道来几乎所有的视频,每一个视频每一张照片他都戴着那块玉。”
齐蕴双眼含泪,粗糙地用手背抹掉,“他记得这块玉,他戴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我们能找到他。你说?这么大的盼头,他还没有找到亲人,他怎么可能去自杀?”
秦遇沉默了良久,才声音嘶哑地开口说道,“经纪人说他那段情绪不好压力很大,我们那段时间确实都很累…。可能他是因为抑郁症……”他喉咙哽了一下才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才割腕自杀。”
“割腕?”齐蕴轻蔑地笑了,她抓起电脑,将屏幕拉近秦遇的眼前,指着那块血肉模糊的伤痕,愤怒极了。
“你好好看看,自杀?你们根本就没让警方鉴定,自杀的人会是创伤面大的那头在外侧吗?”
秦遇被按着头塞在屏幕面前,他没有挣扎,齐蕴那愤怒的句子他每个字都听懂了,但也每个字都没能理解,他只觉得胃疼。
什么叫创面大的在外侧?齐蕴拿起他的左手放在右手手腕,正常状态下刀口应该呈斜线形,刀自右上方深入随着疼痛逐渐脱力……
但那张图明明晃晃是完全相反的,看起来像是另一只右手做的。
秦遇的脸色不太好,齐蕴默默地将另一份文件放在他的手边,里面是她这些年发现的所有疑点,和对那些疑点照片的证明文件,甚至是警方合作机构给出的鉴定证明。
文件不多,但秦遇几度深呼吸,仔细地看了很久。
这算什么呢?
意识到这点的秦遇身上感到一丝寒气,放在桌子下方的手指不自觉地发抖,胃好像更痛了,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拼命压着才没吐出来。
他张了张口,喉咙过于发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当年手术的后遗症之一,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次这样过了。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好像被咚咚地敲打,后来才发现,发出咚咚声音的是他的心跳,和他撕破喉咙也想问的话。
这算什么呢?这些年来他们算什么呢?
刚解散的第一年,他的状态很差,陈时初怕他也想不开每天都打垮洋电话,他做完手术后不能说话,只能听他一个人在电话那头叭叭。
后来陈时初接手原娱乐公司后酒局越来越多,经常是半夜喝多了就给他这个隔着时差的人打电话。翻来覆去的,说的都是那些年的事情。
酒精上头的时候,情绪会放大,他经常哭着说那些年他不应该接那么多综艺,以至于队友情绪糟糕到这种程度都没能发现。
他在另一头沙哑着嗓子安慰他,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詹一幕最好的朋友,结果朋友都要自杀了他还在做些工作室干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第二天清醒后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
那些失眠难过日日反省的他们,都算什么呢?
结果突然告诉他,无论是场外粉丝,还是身处其中的他们,都放错了重点,徒劳地在一个又一个视频和回忆中寻找詹一幕情绪崩溃的关键点。
告诉他们你们都错了,你们错误地以为,只要发现一个点,就能按照逻辑滚雪球一样,推断出最后的结果。
可是那是以结果推论开始,没人能想到居然是这样大错特错了。而那个唯一能挥舞着手臂大喊“你们都错了”的那个人就是詹一幕,可他已经死了。
“你是……来复仇的吗?”秦遇的声音像年久失修的老收音机。
“复仇?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齐蕴笑出了声,秦遇疑惑地看向她。
“我只是想看看,他之前过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她轻声说道。
秦遇突然浑身卸了力,隔了很久才缓了过来,久到夕阳的光束打在二人的脸上,旧到窗外车流串成光线。
他咳嗽几下,终于恢复了声音,但是话题还没有结束,他认真地看着齐蕴问道,“为什么找我?”
齐蕴突然觉得很难过。
“只是好奇。”秦遇哑着声音说,“不想说算了。”
“那倒没有。”齐蕴没觉得人问出为什么是一件很蠢的事情,是人都有好奇心,想知道原因是理所应当的。
她的声音有些酸涩。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跟我一样因为同样的事情走不出来,这难道不能算一种同盟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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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什么找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