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讨厌医院。
手术后在医院度过的半年时间,足够他极度厌恶白色床单和消毒水的味道。
讨厌鲜血,和尖叫,还有像手术灯一样刺眼的闪光灯。
血迹顺着石板在蔓延,抵达树丛中氤氲泥土里,藏匿在黑色里。
好烦。
这些人好烦。
这些灯哪里来的?
能不能不要再吵了?
秦遇不耐甩了两下手腕,纵横的血被甩得滴了出去,划到的口子有些深,血落得更快了,从一滴一滴变为一股。
有人紧紧抱住他,被他推开,又被狠狠抱住。
他已经看不到身旁的人是谁了。
他的头痛得要死,只想逃离这里,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拉住了。
“没事了。”有人紧紧地捂着他的耳朵,用外衣盖住他,挡住所有外部窥探的视线。
声音好像逐渐小了下去。
“没事了。”那人用沉稳的声音告诉他,覆盖着体温的手心缓缓地抚摸他的脊梁,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拍着他。
紧抓着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出内心的情绪。
“没事了。”他的语气变得温柔。
秦遇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急促的呼吸声也平稳了。陆闻打了个手势,赶来的医务人员轻手轻脚地上前来,快速地为秦遇处理伤口。
陈时初到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导演组变身围栏把看热闹的人群挡住,那几个闹事对正在训话的巡视警察点头哈腰。
“不然私了吧……”导演对巡警提出要去警局很为难,先不说秦遇是公众人物,去一趟警局外面舆论哗然,就冲刚刚他那不对劲儿的样子,恨不得捂住所有人的眼睛。
比如去警局,他更想送他去医院。
“我去吧。”齐蕴突然开口道,“秦遇只是见义勇为,而我全程都在,我去做笔录。”她话头一转,“更何况,有警方通知更有说服力。”
也是,导演点点头,喊了个最孔武有力的摄像师陪她,被齐蕴拒绝了。
“没事儿,警察都在呢。”齐蕴哭笑不得。
导演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最近第几次叹气了,送走齐蕴坐的警车后,他挥了挥手,对节目组人员说,“行了,也没什么事儿了,都回去吧,各回各家。”说完后他马上又补一句,“所有人到家都在群里报个平安。”
真是怕了。
看热闹的人见警车走了也纷纷散去,院子里的人所剩无几。
“我来接他们俩就行。”陈时初拍了拍导演的胳膊,“都回去吧。”
秦遇被转移到角落处的医务室,陈时初只看到身体有一半露在外面的陆闻。
此时的陆闻正轻轻握住秦遇的手腕,洁白纱布下面沾着血。
“没事了。”陈时初只听到了这三个字,他皱了皱眉头,大步走了过来。
“还好吗?”
陆闻手不停顿,头也没抬,“还行。”
陈时初深呼吸一口,看了眼眼神空洞的秦遇。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幕死那天吧……”
秦遇的手紧紧一缩,被陆闻紧紧握住。
陈时初想起来了,那天秦遇独自从工作室出门被记者们团团围住,直到昏倒都在拍,甚至没有一个人扶一把。
“需要联系……”
“没事。”陆闻打断他的话,“他控制力很好。”
秦遇早已平静,毫无生气地听着二人对话。
“还要早一点。”他抬眼看陆闻,修正他的话。
陆闻喉咙动了动,“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
“我应该,更早一些……”陆闻艰难地说。
“没关系。”秦遇轻声说,“是我瞒着大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你呢?秦遇看着陆闻的眼睛,你那时候的秘密是什么?
于临是他最讨厌的人,讨厌他不停地纠缠陆闻企图要证明自己,讨厌他张口就说起陆闻以前对他的欣赏,讨厌他是第一个被陆闻教写歌的那个人。
偏偏这个人,每一次都能在他的面前说起他无从得知的事情。
[他又告诉过你,你的好兄弟詹一幕死的那天,他有去找过他吗?]
[你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在怀疑詹一幕的死因不正常,你呢?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在我没有亲眼确认之前,我谁都不会相信。]
如此斩钉截铁说出这样话的他,竟然开始动摇了。
烦死了。
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总让我去猜。
昏暗的灯光下,陆闻的眼神晃了晃,他抬起眼,他一直避免对视的那双眼,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他。
和那时候一样,对他毫无保留地相信和跟随。
明确的爱,直接的爱,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和付诸行动的支持。
眼神一旦对视,就无法逃离了。
——“哥,我们会成功吗?”
原来是依赖。
——“恭喜你呀,大制作人!”
原来是喜悦。
——“其实,你可以适当依靠一下我们啊……”
原来是同伴。
——“你可以利用我,就说我生病了暂停活动,但是不要解散好不好?”
原来是心疼。
——“我会回来的,我会让你明白,这是一个让你后悔的决定。”
人从幼年时期,就从各处接收所处环境有关的信念、价值观、世界观,这些都是从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觉潜入自我。
在这个过程中,偶然性地扮演了父母、朋友、书籍、电影角色的部分都在逐步塑造我们,让我们更加像一个社会上随处可见的“人”,所留下的这个“我”,是个有着过去各种痕迹所组成的拼接乐高。
但陆闻没有,他的成长过程接触不到普通的一切。在需要塑造的阶段只有冰冷的房子,和冷淡的父母,还有每当需要反馈时候忽略的动作。他在家中学到的一切,这在普通世界里是行不通的。
直到遇到秦遇,那个热烈得像太阳一样的人。
他毫不内敛,会愤怒,会生气,会制造惊喜,会小心翼翼……
原来,是喜欢。
“那天……”陆闻艰难地开口,说出这件事让他觉得呼吸困难,“我那天晚上去找了詹一幕。”
“我去找詹一幕,是为了告诉关于他父母的事情。”
“嗯,他妹妹告诉我了。”
陆闻的目光直直看来,“秦遇,詹一幕没有妹妹。”
“我知道,但是詹一幕其实……”
“詹一幕是被收养的。”陆闻稳稳接住他的语无伦次,“他亲生父母的消息,是我那天亲自赶去宿舍告诉他的。”
“可是秦遇,詹一幕并没有妹妹。”
“无论是养父母,还是亲生父母那边,他都是独生子。”
五年前,陆闻裹着深秋的凉风,打开了宿舍的大门。Tenn本来要一起上去的,被他制止,这是很私人的事情,他觉得还是要单独面谈为好。
为什么Tenn也会知道这件事?十八年前,人贩子打击救下的小孩,父母尚在的都被接走了,留下还未找到父母的留在当地孤儿院,受Tenn父亲公司的福利接济。
后来他们对照时间才知道,之所以没能及时关注到这条新闻,是因为詹一幕的亲生父亲车祸在医院抢救。
又过了一年,詹一幕被公司某高层无法生育的夫妇通过正规的手续领养。
待詹一幕的母亲结束父亲的葬礼,又重新踏上寻找孩子的行程的时候,早年登报的新闻早已被新的替换。
詹一幕的养父母本就打算丁克,当年想着做好事收养了他,后来决定定居国外,成年后任他决定自己的人生。
出道后,他自己找到事务所想要寻找亲生父母,却在出道早期被人找上门敲诈勒索,被陆闻和Tenn撞个正着。
Tenn大包大揽下帮他寻找亲生父母之事,陆闻作为队长,安慰他的同时答应替他保守秘密。
那时候,他们都还以为能很快找到。
即使有Tenn外部帮忙,但詹一幕对幼年记忆除了靠近海边之外,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
组合火爆之后,公司对他们的行程越来越重视,詹一幕能够外出的时间越来越短,能露面的时候,他都戴着那串玉作的手链,希望父母能抬头看看画报,或者看电视看节目的时候能认出他来。
被生活和失去孩子压垮多年的母亲,在丈夫去世后只缓了五年,便患了癌症。
日日在人群中发传单,女人未曾抬头仔细看过光鲜亮丽的明星海报,回家后累得倒头就睡,也没有空闲看电视节目。
陆闻终于得到了詹一幕亲生母亲的消息,还是因为他的哥哥收到的罕见癌症患者的病例中,女人自愿成为新药的首批试用患者。
在医院住院的时候,说起闲话给医生看被拐走的儿子童年相片,那张皱巴巴的照片中,和詹一幕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而詹一幕的养父母,就是这位医生的前同事。
这才终于联系上了陆闻,可是试药失败了,陆闻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精神涣散,眼神失焦。
回光返照之时,女人抓着陆闻给他看的詹一幕的照片紧紧不放,眼睛发光盯着詹一幕手腕的玉,口中却是已经无法说出话来了。
手中的照片确实是詹一幕没错,可是女人已经等不到亲眼看到他了。
阴差阳错,他的父母到死都没能找到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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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阴差阳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