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不再忠诚 第4章 胆小鬼

一连半个月过去，日子从最初的慌乱逐渐回归平静。阿黛尔也接到了学校复课的通知，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母亲的身体又不大好，不过没有同往常一样去疗养院住下，舅舅专门请了一个德国的医生替她问诊治疗。有时她觉得舅舅很是奇怪，莎莉斯特每日骂他的频率不降反增，对方的心情却出奇的好，笑容里还带着种微妙的满足。

比如此刻，大家共进早餐的时候——

“邓普斯，我不是你的下属，你没有资格干扰我的日常。难道我每天去哪里还要向你报备，得到你的允许吗？”

女人忿忿不平，对面的邓普斯合上报纸，怡然自得地喝了口咖啡，“我并没有限制你的出行自由，不是吗？”

“呵，”莎莉斯特放下刀叉，冷冷看向他，“那为何我原先的车和司机都被换掉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边时刻有两个士兵跟着，跟监狱里的犯人有什么区别？！”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邓普斯眉峰轻挑，勾唇一笑，“他们是被我派去保护你的，并非监视…不过你非要这样想，我能说什么呢？”

“我倒是该谢谢你。”

“不用谢，我的荣幸。”男人笑意更甚，阿黛尔觉得他像个偷到糖吃的小孩，笑得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了。有他在的时候，母亲的神情确实生动许多，当然，明嘲暗讽的言语艺术也修炼得炉火纯青。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深知他无赖的禀性，女人无言以对，选择继续用餐。

今天的可丽饼滋味不错，咸黄油和焦糖的搭配意外地和谐，让阿黛尔眼前一亮。配着杯香甜的热可可，女孩吃得正开心，冷不丁被邓普斯点了名。

“莉莉娅，听说你的学校今天复课？”

“是的，舅舅。”迎上对方的目光，她点点头。

“这是件好事，教育…多么重要……”意味不明地感慨着，男人又说道：“今天开始，舒尔茨会负责接送你上下学，如果他有任务，我会安排别人替代。”

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阿黛尔试图做最后的抵抗：“不必浪费舒尔茨上尉的时间了，随便找个司机送我就行。”

“只是接送而已，不会耽误他的工作。你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里，我不会派人时刻跟着你。最近不要在外闲逛，帝国刚刚接手巴黎，还剩些杂碎需要处理。”

男人一锤定音。阿黛尔见挣扎无果，沉默中结束了早餐。

…… ……

路上，看着车窗外的街道，还有错开的行人，女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段时间没有出门，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如今都蒙上了一层红黑的面纱。

旗帜挂满大大小小的建筑，不时有士兵列队巡视，一幢一幢地搜查，不经意间的转角，就能碰见一些人被拖拽着押上车，哭骂之声不绝于耳。过往的人们行色匆匆，生怕沾染上半点关系，即使他们也是一样的愤怒。

要是引擎发动的声音再响点就好了，阿黛尔想，至少没办法再听见那些令人心碎的声音。

手心不自觉地捏紧，想到出门前邓普斯的话，她生硬地转过头，收回了目光，只是面色一寸一寸沉下去，眉宇之间愁绪难掩……

“阿黛尔小姐，学校到了，祝您今日愉快。以后放学的时候，我会提前在这里等您，日安。”

“谢谢您，日安。”

车子刚刚停稳，没等舒尔茨下车，女孩飞快地推开了车门，背着书包离开。看着她匆匆走远的背影，男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嘴里泛起了嘀咕：“不应该我来开门吗？小姐之前也不这样啊…”

好吧，看来下次他的动作得快点儿。

学校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循着记忆走到楼梯口，眼看离上课还有些时间，阿黛尔放缓了脚步，拾级而上。

走进教室里，原先闹哄哄的氛围顷刻间冷却下来，掺杂着些许交头接耳的声音。顶着不少人复杂的目光，少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坐下。

“肮脏的德国佬，滚出这里！”

“呵呵，还有脸进来…”

“别说了，小心她舅舅牵连我们！”

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周遭恶狠狠地传来，不用回头，阿黛尔都能想到那些眸子燃着怎样的怒火，顷刻间便能将自己吞噬殆尽。

整理桌面的动作不觉顿了顿，尔后，她又置若罔闻地收拾起来。

一旁的格雷瓦悄悄瞥向她，咬咬唇，垂眸将自己的书本挪远，“阿黛尔，跟你做了这么久同桌，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身世。”

平心而论，阿黛尔在年级里的人缘一向很好。

她琴技高超，家境殷实，长得漂亮又温柔，对谁都体贴，自然成为许多人关注的焦点。跟她相熟的人都知道，她私下里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有时话多得叽叽喳喳，像个发光的小太阳，只要站在那儿，就能感到浑身被温暖浸润着，轻巧又明快。

可阿黛尔竟然是个德国人，还是个高级指挥官的亲戚。

她的舅舅带着敌军强占了巴黎，杀死他们的同胞，摧毁他们的家园…偏偏她还选择回来上学，大家再不情不愿，也碍于德军的镇压不敢发作。

于是，多变的情感交织成一团乱麻，时刻将他们拉扯着。这段时间的恨意便像面团一样发酵膨胀，迅速蔓延开来，无数的咒骂与怨气都涌向阿黛尔——她已经变得臭名昭著了，没人愿意去触霉头。

即使她什么也没干，格雷瓦莫名有些烦躁。

“是，我没告诉过你们这些。”少女面色平静，正视着她，认真道：“我很抱歉…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

“要不是我父亲参加了那天的晚宴，恐怕你还要瞒着我们吧！”身后的奎琳见状，忙着添油加醋，挑眉继续，“尊贵的阿黛尔小姐，真是风光极了！”

不料格雷瓦冷哼一声，笑得讥讽，“不以攀附敌首的父亲为耻，反之为谈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被戳中了心虚的地方，奎琳涨红了脸，慌张地看着周围同学的反应，悻悻地住了嘴。

“真是有骨气啊，怎么不为自己辩解几句呢？”身边的少女一言不发，缄默得可怕。这样干脆的态度令格雷瓦愈加烦躁。

“格雷瓦，这没什么好解释的，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没办法说自己无辜…这身血肉，连同我的意志，它们能够属于哪里，我都不能决定。”

阿黛尔淡淡的回应如同一根细刺，对方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挖苦的**。

铃声响起，教室里的声音逐渐平息消散。窗外郁郁葱葱，鸟儿飞旋又停泊，来去自如。女孩不禁有些出神，她想，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否太过冷漠。至少面对格雷瓦——曾经十分要好的朋友，她不该这样的。

阿黛尔无数次鄙夷过自己，盖因她是个多愁善感的胆小鬼，任何挫折都能将她打倒。

一旦遇上头疼的事情，她就会下意识地躲藏，将应有的情绪通通抛却，企图蜷缩在一隅硬邦邦的壳子里，用冷漠来粉饰自己的不安，以为那样就不会被外界的风雨所侵袭。

这需要付出很多代价，才能换来瞬息的安稳。

余光里，女孩看见丹尼尔先生走了进来。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法文老师，为人风趣，很得学生们的敬爱。阔别多日，他还是记忆中风度翩翩的模样，一身板正的西装，花白的头发打理齐整，精神抖擞地看着讲台下的学生。

“孩子们，我很高兴，”笑吟吟的声音让大家无端冷静下来，“我们又能够聚在一起，继续学习，接受教育。我非常想念你们，哈哈…甚至怀念你们调皮捣蛋的时候！”

丹尼尔先生踱步着走下来，站到了大家的中间，花了好一会儿，颇为郑重地端详着每一个人。

“过去的这些天，我的心一直焦灼着，相信你们也是…孩子们，我总觉得你们长大了不少，很难说…这是否算件好事，”他脸上笑出的褶子沉了下去，嘴角不禁绷紧，“我听闻，你们中的不少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亲友，我也是…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最棒的战士，在前线抗争到了最后一刻……”

教室里是如此安静，悲伤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晴天或许再也不会光顾。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敛起哀戚，很快又坚强起来，他挺直腰杆，折返回黑板前，只留下一串粉笔字：“法兰西万岁！”

“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激怆的语调发着颤音，重重敲在阿黛尔的心上。

少女僵直了身体，垂下眼睫不敢抬头。她害怕再度看见那些噩梦般发红的眼尾，还有因哽咽而嗫嚅着说不出话的双唇…拳头不断攥紧，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尖叫着要将她苦苦经营的外壳劈开。

回忆频繁地闪帧，阿黛尔又想起路上被拖走的人们，家中用忙碌来麻痹情绪的法国帮佣们，还有管家马赛尔强颜欢笑中难以言喻的落寞——他们陪伴她在这儿长大，现在却被连累，甚至背负起“法奸”的骂名……明明面上还是从前的笑容，可女孩觉得，自己就快要失去他们了。

终于，阿黛尔悲哀地发现，心中关乎德法这架天平的两端，后者的砝码逐渐加注、加注、再加注。从前自己竭力维系的平衡，此刻像个笑话般悄然崩塌，直直倾斜向了另一端……

日暮时分，钟声响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教室后，阿黛尔以为能够暂时挥手告别今天的煎熬。

然而，当看到校门口那辆插着旗帜的车子，以及背靠在车门前等候的舒尔茨时，她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异常响亮。

“阿黛尔小姐，下午好啊！”捕捉到少女迎面而来的身影，舒尔茨乐呵呵地冲她招手。男人一袭岩灰色的军装，人群里格外显眼，声音一出，大家都纷纷看向正被招呼着的阿黛尔。

察觉到众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少女低下头，脚下走得更快。到了车前，不等她反应，对方顺手拎过了她的书包，先一步将车门打开，“您今日过得如何？第一天复课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一切都好。”阿黛尔回以他一个微笑，俯身钻进了车子。

终于逃离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车子缓缓发动，她不禁松了口气。看见后视镜里女孩恬静的模样，与以往的活跃相去甚远，舒尔茨忽然有些不习惯。

“我听长官说，今晚别墅会来客人…呃…他还说是为您而来的。”

女孩眉头微蹙，几番回想无果后，疑惑地开了口：“舒尔茨上尉，舅舅有说是谁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您可以期待一下……其实我也挺好奇的，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同我分享分享。”

男人朝她眨了眨眼，脸上一派谜之微笑，像是冰川突然凿开几条裂缝，莫名的憨态可掬，惹得阿黛尔有些忍俊不禁。

她身边的大多数人都继承了帝国的严肃与沉稳，往往是不苟言笑的。不过舒尔茨算是个例外，表面上是不善言辞的冷面军官，背地里却是个喜欢八卦的性子，连邓普斯有时都会对此哭笑不得。

“好啊…但愿会是个惊喜吧。”

路边，一只猫咪踮着脚，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浑身的毛发泛着暖光。少女无意瞥见，弯了弯唇，眼波柔软，静静淌过夕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