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秦玥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席地而坐,她一动不动,身后倚靠着一棵被火燎的焦黑的树。正午的日头格外的毒,地面上翻腾着滚滚热浪,如果不是她的胸膛还在规律的起伏,会让人以为她已经一命呜呼了。
不远处起伏移动的人影是正在清扫战场的士卒,他们刚与敌人打完一场恶仗,双方皆伤亡惨重。
折断的兵器,残破的战旗,随处可见被砍的七零八落血肉模糊的尸体。乌鸦秃鹫盘旋于尸体之上,等待着人群散去大朵快颐。
“将军!将军!将军!”副将姚远急匆匆往秦玥跟前赶,一溜儿小跑,边跑边喊,一声高过一声,那架势就好像后面有一群恶鬼撵他似的。
姚副将嗓门大,这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又是在一群糙老爷们堆儿里打滚儿的,一点都不知道顾忌那伤的半死不活靠在树上苟延残喘的秦大将军。
秦玥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胸腔内气血翻涌,方才被敌人踢的那一脚更疼了。
张子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还差两步就到秦玥跟前的姚副将吼了过去:“你们将军还没死呢!都他娘的瞎叫唤什么!”
往日里风度翩翩的张大神医现如今那副蓬头垢面的尊荣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比街边乞讨的叫花子还不如,简直就堪比恶鬼。吓得姚副将一个哆嗦,在他跟前堪堪停住脚步,差点摔个倒仰。
张子彦那回光返照似的一吼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抻着个脖子翻了个白眼儿。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姚副将一副受气小媳妇儿样儿的站在张子彦跟前,惶恐的等待着张大神医把气喘匀了。
张子彦憋着一股气没处撒,秦玥伤的很重,他受人之托负责照顾秦玥,结果把人给照顾成这个样子。虽说战场之上死生难料,他只是军医,不是神仙,但他可太清楚那位的脾气了,不知道那人知道以后会不会活剐了他。
张子彦扒了扒头发,摆摆手示意姚副将说话,他们将军能听得见。
姚副将拱了拱手:“将军,狄子二十万大军被我军全歼!”
姚副将说完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神色肃然的秦玥,咽了口唾沫,才无比艰难地接着说道:“我军——我军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将军!”
意料之中的结果,这场九万对二十万的战役,她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秦玥闭上眼睛,沉默良久。
大晋的精锐之师是秦玥的父亲与几位故去的老将军一手训练出来的,他们是大晋坚不可摧的利刃,为大晋南征蛮夷,北伐戎狄,可谓是战功赫赫。如今就这样全部折损于狼关,秦玥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她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可能是失血过多又坐得太久的缘故,感觉有些头重脚轻,眼前发黑,起来时身体径直向前栽去。
“将军!”姚副将惊呼。
“将军无碍。”张子彦接住秦玥并快速的替她包扎了伤口,他看了一眼天色,日头渐西。
秋末的白日很短暂,狼关在绥州的西北方向,接连着一片沙漠,入夜后的大漠会极其寒冷,浓重的血腥味引来的不光是乌鸦和秃鹫,还有饥饿的狼群。
“姚副将,让弟兄们都麻利点儿!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大营!”张子彦很是担忧的说道。
过了正午日头落的就快了,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漠北的夜晚很冷,也很危险。
这一带是苍狼的地盘,夜晚是独属于它们的时间,它们会集体出来猎食,杀掉所有的活物。
战场上的血腥味很重,那些被掩埋的尸体很快就会被挖出来,死人对狼来说是很好的晚餐,尤其是在人迹罕至,鲜有活物的漠北。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战场,所以这一带的狼也被称为食人狼。
“哒哒哒——”
还能勉强骑马的就剩下了寥寥百人,这样的伤残队伍战斗力几乎为零,如果遇到饥饿的狼群那下场只有一个。毕竟如果有鲜活的食物谁也不喜欢吃腐烂发臭的,狼也一样。
漠北气候恶劣,正午如三伏,早晚似隆冬。
气温的急剧下降对失血过多的伤员来说非常不利,那些伤重的将士很可能会熬不到天明。
夜风呼啸而过,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呜咽声,几不可闻。
马车里的秦玥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伤得很重,并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响,只是多年身处生死边缘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最担心的事恐怕要发生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惊动了外面赶车的姚副将。
“将军,您醒了?”
“吩咐所有人,燃起火把,小心行事。”她的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又身受重伤,这场持续了三个月之久的血战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加上粮水短缺,他们已到了极限,这时候再小的外力也足以将他们重创或者摧毁。
“是。”
希望这是错觉……
秦玥靠在车壁上,右手握住长剑,闭上了眼睛。
离大营还有二十几里路,所有人都压低了呼吸,手握武器,警惕着四周,随时准备战斗。他们是军人,根本就不怕死,可若死在这些野地畜生嘴里,着实不怎么光彩。
星斗熠熠,明月朗朗,单就景色来讲,大漠的苍凉壮阔是江南的细雨轻舟所无法比拟的。
江南多的是似水的人儿,甘甜的美酒,醉人的温柔乡。脂粉味儿重了,就独独缺了一份男儿的阳刚和不羁。
好男儿豪气干云,当大碗饮最烈的酒,驭最悍的马,任风雨锤炼。
江南到底是过于柔情了,不适合秦玥。
“嗷呜——”
来了。
秦玥瞬间睁眼,她握住剑柄,身体紧绷,神情严肃。
四野空寂,只余风声。
方才那一声短促的狼嚎在风中消散了个干净,而后一对对如萤火般澄绿的眸子从四面八方慢慢逼近。
姚副将把秦玥从马车里扶出来,她定睛一看,密密麻麻的狼群呈合围之势,呲着的尖牙在月光下闪着森白的光。
难道今日要葬身狼腹吗?
秦玥拔出长剑,暗自催动内力。
若是孤身一人她自是不怕狼群,可现如今她身后多的是伤重的兄弟,她必须保证一击必杀。
她现今身负重伤,需要时间来催动内力,可显然狼群等不及了。
“嗷呜——”
狼群一拥而上。
“啊——”
狼的攻击是致命的,片刻功夫便又折了不少人。
姚副将一刀劈向狼头,把人从狼口中救了出来,他对所有人喊道:“狼群怕火!退后!都退后!燃起所有火把,快!”
不够!还不够!
秦玥额上全是冷汗,她焦急万分。
“松口!快松开——”
“天杀的畜生!来呀——爷爷不怕你们!”
头狼在注视着秦玥,那是看待猎物的眼神,残忍而杀虐,它慢慢压低前身,向后退步,颈毛耸起,这是攻击的前兆。
随即,一跃而起——
“秦玥!”张子彦大惊。
就是现在!
长剑犹如黑龙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向头狼,剑尖从狼口穿入自后颈穿出,头狼瞬间毙命。
不多时,狼群便如潮水般退去。
哐当——
长剑落地。
秦玥一口血喷了出来。
“将军——”
“秦玥!”
“将军……”
张子彦为秦玥把脉后喂她吃下一枚药丸。
“将军怎么样啊?你倒是说话啊!”张子彦难得严肃的神情彻底吓坏了姚副将。
张子彦包扎好秦玥崩开的伤口,把她抱进马车里,这时才对姚副将说道:“她本就重伤在身,现在又强行使用内力,脉象很乱,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姚副将怔住了,随即两手用力揪住张子彦的衣服,恶狠狠地吼道:“你不是神医吗?你连将军都救不了你算什么神医!我看你就是浪得虚名。”
最讨厌被人揪衣服了,掌门师兄揪就罢了,这小子也敢:“松手松手,我叫你松手听到没有!我只是说她会有生命危险,又没说她没救了。你没看见我刚才给她吃了我的独门秘药了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下次能不能捡重点说,少说废话!”
回到大营,脱下外甲,露出了被血染的通红的中衣,张子彦双眉紧蹙,一边麻利的给秦玥换药,一边自顾自地说:“狼关一役,狄子兵力折损严重,短期内应该不会再犯。但是你的伤比较严重,这次又强行使用内力导致心脉受损,要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
张子彦起身给秦玥掖了掖被角:“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煎药。”
张子彦急匆匆的离开,营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秦玥闭上眼睛,却无丝毫睡意,大晋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前线将士军饷都已许久未发,士气低迷,导致晋军屡战屡败。狼关之战是秦玥来漠北之后,晋军唯一的一次大捷,可即便是大捷晋国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晋的精锐之师在这场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
若再开战,晋军必败。
“何人?”秦玥突然察觉帐外异样,从榻上坐起身来。
帐帘轻启,烛火微曳,一道黑影迅捷如闪电,未惊动一人轻而易举地就进了禁军统帅的大营。
“陛下密令。”
来人着黑衣,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将密令交于秦玥后便离去,未曾多言,同来时一样。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大晋最神秘的皇帝直属组织——龙鹰卫!
秦玥不解其来意,蹙眉展开密令,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她的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