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安陵容前来养心殿。
暮色四合,养心殿外围着一队队禁卫军,手持长枪比正而列,肃穆无声。枪尖的冷锋闪着寒光,与冰冷的甲胄融为一体。这里站着的,都是满蒙八旗的精英子弟,随便指一个,放在四九城里也是一号人物了。然而在紫禁城,他们也只是皇帝的奴才,比包衣奴才更高贵一点的奴才罢了。
捧着栉巾的宫女鱼贯而出,安陵容向蒙古的博尔济吉特贵人行礼问安。博尔济吉特贵人来自草原的博尔济吉特部落,是科尔沁的大部,往上数两代入宫都是做皇后的命。这位博尔济吉特贵人不似汗女皮肤白皙,行止弱柳扶风,她的肤色像是熟透了的小麦,浓眉大眼,高挺鼻梁,纤秾合度,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一匹野马,带着扑面而来的野风,暂停在紫禁城里。
博尔济吉特贵人不通汉语,也不大爱说满话,平日里自然不太得宠,可因着身份贵重,宫里的人都敬着,活的那叫一份舒心。
其实安陵容过来也没有什么事做,皇上下午醒了之后处理了些朝政,又召见了几位大臣,晚间用了些吃食就躺下了。
从屋顶径直而下的灿金帷幔一层层挂起,方便皇上起来有人伺候。苏培盛守在一旁,安陵容挑了挑暗沉的烛花,蹑手蹑脚的走到炕几坐下,反正也是闲坐,她把未绣完的寝衣带了过来,对着烛光一针一线落下。
灯下胭脂薄,人影瘦。
安陵容正要把点睛之笔的龙眼绣上,却见面前黑影渐进,安陵容无奈,放下手中针线,淡声道“皇上病还未好,倒惦记着捉弄人了。”
果不其然,一转身就见皇帝仅穿着寝衣站在安陵容身后。
皇帝也不尴尬,嘿嘿一笑顺势坐下。
“苏公公也是,怎么就任由皇上就这么下床了。”安陵容起身从架上拿下一床羊毛毯子给皇上盖上,“眼下早晚风凉,皇上可得仔细着。”
苏培盛赔笑,一甩拂尘,“老奴改罚,扰了皇上和小主,改罚。”
“你这老货,惯会讨打。”皇帝笑骂。手中一个橘子就甩了过去,苏培盛笑嘻嘻接住,连忙剥了放在桌上。
皇帝伸手拿过寝衣,展开一抖,两条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容儿这手生的巧。”
安陵容捡了金橘喂到皇上口中,淡然道“嫔妾娘亲以前是个绣娘,从小就教着嫔妾刺绣,说是长大了出嫁了,要为夫君绣衣裳,绣不好看了,在夫家也是不体面的。”说到娘,安陵容喂橘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神色也低沉下来。
皇帝侧身,小姑娘堪堪二八年华,又路行千里到紫禁城,怜惜顿起。他伸手揽过安陵容,“令堂贤良淑德,才把容儿教得这么好。”
“谢皇上赞誉。”安陵容将寝衣接过来放在篓子里,“那就请皇上赏个面儿,等嫔妾把衣服绣好了,皇上可要穿上才行。”
淡妆浅笑,芙蓉美人面,皇帝食指一勾轻刮陵容琼鼻,安陵容装怪哎哟一声,双手护在鼻前,娇声控诉,“皇上!”皇帝大笑。
软香温玉,最抚人心。
太医院到底不是吃素的,仅仅两日,皇帝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前朝迎来多事之秋,青海罗卜藏丹青叛乱,为着平叛,皇帝已经数十日没踏入后宫了。
安陵容寝衣早绣好了,她并不着急送给皇上,如今为着前朝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情在意这等微末小事,好东西若不是送到心上,空做一场。
往日里她还围着沈眉庄和甄嬛,不过沈眉庄要学着协理六宫,日日披星戴月连轴转着六宫,忙的不可开交。至于甄嬛,安陵容隔三差五前去碎玉轩探望,不咸不淡的聊着,花开,茶水,点心,偶尔坐在一起刺绣,颇有岁月静好的安谧,若是淳常在来,便是欢声笑语一片。日子这般过着,她却更加清醒,她是魏燕婉,披着安陵容皮囊的魏燕婉。
安陵容也在抄佛经,金刚经,法华经,不论什么,抄了便是。抄好了,就拿去通明殿供奉,在通明殿里,无数根长明灯燃烧,檀香四溢,这里的长明灯,燃烧着后宫女人的期盼,奢望与恶毒。佛祖如果肯垂怜睁眼,怕也会愕然吧。
宫里的日子是越过越长,熬过了一日,又是日复一日。等到皇帝重新踏入后宫,已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了。
除去固定的初一十五,皇帝其实并不怎么去景仁宫。所以当安陵容得知掌驾翊坤宫时,心里是不出所料的笃定。
“华妃娘娘真是受宠,可恨沈贵人那般家世尚且不如意,还连累小主您跟着受折磨,有好处的时候想不到小主…”宝鹃扭着帕子,在安陵容身旁犹自愤愤不平。
皇帝不进后宫,华妃得了很多空闲,平日里折磨不到沈贵人,就作到她头上来了,言语磋磨讥讽都是小事,安陵容也就忍了,凭着皇帝如今重用年家,安陵容就得避退三舍。
安陵容一个眼风扫去,冰冷冷地看着宝鹃。菊青机灵,立马掐了一把宝鹃,又转身看向门外,瞧见侍女都离的远些,才回首静默。
宝鹃立马跪下,惶恐道,“奴婢失言,还请小主恕罪。”头磕在毡子上,一丝声响也没有。
“宝鹃,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可知,这话多的人,都是活不长的。”安陵容看着宝鹃,只能看着小两把头的尾髻,她把头埋的低低的,闻言又是磕头又是请罪,眼泪滚了一脸。
“我宫里自然也容不得背后议论主子的人,今儿,就请慎刑司的公公来管教吧。”安陵容不为所动,扬一扬脸,示意菊青去慎刑司。
“不要!”宝鹃仓惶惊叫,连忙爬上来抱着安陵容的腿,“求小主开恩,奴婢知错了。知错了”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是生不如死。
“知错?”安陵容用尾甲挑起宝鹃的脸,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我瞧你,可威风着呢,胡氏。”安陵容眼眸深得好似一坛望不见底的深渊,宝鹃从心底冲出一股凉意来,天灵盖都在发麻,她都知道了,安小主调查她了。
她停止哭泣,深深跪伏,“请娘娘赐教。”
“说吧,为何来延禧宫,又听着谁的话。”安陵容端起龙井,还是今年山西直隶新进贡的雨前龙井。茶盖在杯上旋转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音,直叫人心底发毛。
“奴婢,奴婢听内务府差遣,娘娘是奴婢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宝鹃这张平日里略显刻薄的脸,此刻也是畏瑟尽显。
“前两天景仁宫的绘春姑姑有找奴婢说过话,但是,奴婢什么也没说。”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安陵容并不意外。
“你的老子娘呢。”安陵容翘起尾指,秀气又精致的指甲颇合心意。
“奴婢是内务府镶白旗包衣,归在胡统领手下,奴婢老子娘不中用,只在御膳房当差。”
这就够了。安陵容冁然而笑,扶起宝鹃,“起来吧,既然是宫里世世辈辈的奴才,这规矩还必是学的极好的,你在我宫里当差,谨言慎行便是第一要紧的事。这些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宝鹃复又跪下,口气中带着后怕,“奴婢知错。”
“那今晚的晚膳便由你去御膳房提吧,也跟你老子娘叙叙,一家人多团圆才好,才能做到一条心不是。”安陵容扬脸,菊青会意的拿上两捧银子,“这些,就当是你这个做女儿的孝敬了。”
宝鹃惶惶接过银子,跪下称是。
等到宝鹃出去,安陵容移步至明窗下,黄昏落日的余晖撒下,铺在窗下绿萝的叶子上,泛起细碎的金芒。院里的奴才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她慵懒的靠在窗台,心里慢慢盘算着。
宝鹃虽然不得她心,可她背后的包衣世家她是势在必得,镶白旗的胡氏,自康熙爷开始就入宫伺候,这么多年,还是有些能力的。
她魏燕婉还有个当总管的爹,便在六宫中插了无数的钉子,这是她纵横六宫的资本。主位坐得再高,手里也要有人才是。在宫里手里头没有人,就是泥塑的菩萨,看起来威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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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收服宝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