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门外,北乾齐王端坐马背。
只见他手持银白长枪,身披白袍银甲,如琼枝一树,于宫阙朱红之间耀眼。虽道剑眉星目,然垂眸间也藏不住上位者的疏冷狠戾。周身气势凌厉刺骨,如寒冬时节凝成的冰锥,将士亦不敢多靠近。
下首,一小将士提步来报,“禀殿下,太平门可破,还请殿下下令。”
秋阳之下,章玄晏抬眸一视,尸山血海杀伐而出的肃杀之气无声流露,压得小将士不敢抬头。
“攻。”
“属下遵令。”
南夏自顾将军驾鹤西去时便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这一遭无非是他那母后在替他攒功名,好名正言顺登上大乾太子宝座。
章玄晏自十岁便投身军中,十五岁攻下车师、危须,十六岁攻下尉梨,十七岁攻下龟兹、焉耆,十八岁包围卑陆,拿下乌贪訾,自此,西北诸国臣服于大乾,同年,章玄晏得封齐王。
此后朝中时有奉立储君之议,但靖安帝以大夏未定,皆一一搁置。
如今靖安帝年岁渐长,朝中淑妃王氏膝下四皇子,德妃吴氏膝下七皇子亦步入朝堂,靖安帝却迟迟不立太子,魏后心中不安,这才联合了母家替章玄晏强要了这番差事。
秋风起,北乾玄色大纛迎风而荡,气势巍巍,似要撕裂这满宫朱红。太平宫门由将士缓缓推开,宫宇之内,随处可见的流矢,婢女慌乱奔逃遗落的金银,将大夏王朝最后一丝遮羞布无情扯下。
骑着战马,章玄晏无甚兴趣地扫过,却盯上宫道正中,鲜衣怒马的女人。
黑烟缭绕之间,章玄晏依旧能见那人形单影只,独一身赤色重甲,头戴凤翅金盔,身下是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而本该温婉柔和的眉眼,此刻却如寒夜般凛冽寂寥。
“华阳公主。”
他虽浸润沙场多年,却不是闭目塞听的蛇鼠之辈。南夏双星,皆为顾后所育子女。昔太子琮战死疆场,如今整个南夏有如此胆量孤身直面他的,无非被加封镇国公主的贺兰珏。
章玄晏微微扯了缰绳,在贺兰珏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眉梢一动,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玩味审视。
“齐王殿下,久等了。”
贺兰珏不偏不倚,自章玄晏驭马进太平门时,便迎上了对方打量的视线。
章玄晏似是起了一分兴致,随手拦了赤赭欲要带兵拿人的动作,随口道:“华阳公主真是好胆色。”
“素闻殿下战功彪炳,天生将才。”贺兰珏无视身边黑压压的北府军,道,“不知可否借齐王殿下与大乾做个交易?”
“哦?”章玄晏头一次听见有人要同他讨价还价,还是个亡国公主。
“三十万定西军,我替大乾收降,换我母后平安无虞。”贺兰珏道。
“华阳公主年岁不大,主意却不小。”章玄晏语气轻佻,眼眸里却暗藏锋芒。
三十万定西军,自北乾未立时便世代镇守西南关隘,昔日是大夏守着国土的第一道依仗,往后,或许也是大乾要立足的第一道依仗。
贺兰珏顿了顿,低头看向马边悬着的凤鸣剑。无一刻犹豫,拔尖挥刃。宝剑锋利,鲜血自掌心溢出,她仿佛察觉不到疼痛,只单手握拳,任由温热一点一点漫出指缝。
“顾老将军掌兵半世。我父已崩,死生攸关,定西军所信,唯有顾氏血。”贺兰珏一字一顿,铿锵道。
章玄晏锐利的目光重新攀上贺兰珏,见她手上的血一滴一滴滑落,蓦地想起外界评说,
华阳公主才是大夏最后一根脊梁。
太平门内四下肃静,北乾将士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位亡国公主敢当着齐王殿下做出这番举动。
赤赭自小跟着章玄晏,如今也已近二十年,却从未见过惊才艳绝又如此血性的女子,心下暗叹。回头,见他家主子从头至尾不曾有动怒的迹象,思绪间,已有了计较。
“赤赭,寻个军医来。”章玄晏冷声开口,视线却不离贺兰珏一寸,“带人将华阳公主和顾后押于定西将军府,收缴府内兵器,严加看守。其余人,押入大牢。”
言罢,章玄晏调转马头,眼风扫过后头跟着的赤赭,后者心领神会,驻足,“属下遵命,恭送殿下。”
见那一身银色铁衣缓缓离去,贺兰珏却并不敢生半分松懈。
章玄晏,深不可测,恐难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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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大营,鸦青早已等候多时,见章玄晏戎马归来,立时行礼参拜。待上首主子落座屏退四周后,这才将袖中密信恭敬呈上。
“主子,上京急报,陛下恐有迁都之意。”
章玄晏嗤笑一声,随手接过密信,粗略一览,“礼部尚书王家?淑妃真是性急。”
他这边才攻下南夏宫门,上京城里便已有传闻,说他功高恐震主,中书令魏家与三皇子齐王殿下一文一武,北乾江山早已是他齐王殿下的囊中之物。如今又认祖归宗,正好一统夏乾,做个后起之君。
鸦青见章玄晏面无神色,只伸手燃了密信,遂踌躇开口:“可否传信回京阻拦一番?”若任王家左右,恐怕他们这位好陛下不足一月便可到华京,届时想必又要收缴殿下兵权以解心头之患。
黑烟腾起,章玄晏淡漠看着手中白纸沦为灰烬,薄唇轻启,“本王那位好父皇,昔日吞不下西北十四州,来日也攻不下西南第一国。”
因着魏后大包大揽,他看似炙手可热,实则身在夺嫡死局。夏乾异姓同根,手足相残,民心已损,军心亦难定。靖安帝由着淑妃拿他做刀子,好坐稳一统天下的皇位。待事成之后,外人这声齐王殿下,是为刀俎?是为鱼肉?
“景元帝后事如何?”章玄晏捻了捻指尖沾上的灰,随口问道。
“华…顾后所生的贺兰氏在殿下攻破太平门之前已命人收敛,棺椁停在昭仁宫正殿。”鸦青并未跟着章玄晏,而是奉了别的旨意,故而不曾见过贺兰珏,心底也只当此人不过如同北乾皇宫里的娇弱女子,如今南夏已破,她这公主自然也做不得数。
“她既尚未废黜,仍旧是南夏正儿八经的嫡公主。”章玄晏神色未变,声线里却带了三分寒意。
鸦青内心一颤,跪地请罪:“属下知错。”
心道,这景元帝儿女二十余人,有名有姓得了封号的也已过半数,不也一并压了大牢听候调遣?
不待鸦青细细思量,却听见章玄晏冷声道:“陪葬按帝制,务必合规,停灵九日,此事你亲自去办。”
虽是秋日,但景元帝的遗骸依旧拖不得。鸦青点头称是,复又想起帝王大行,虽早已在生前定下陵寝,只是…“殿下,丧仪上景元帝谥号如何定夺?”
“父皇不是要迁都华京,此事留着,不必插手。”章玄晏眉梢一动,修长的双手抚了抚身侧的长枪,见鸦青依旧跪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回话,问道,“可有寻到景元帝遗诏?”
“昭仁宫中并未寻得遗诏。”鸦青顿了顿,又开口道,“属下抓了一婢女,却说昭仁宫的高公公在景元帝薨逝后被华阳公主带去了凤鸾宫,此间后事,怕是要等赤赭回来方可知晓。”
待他到凤鸾宫时,宫中诸人早已被赤赭带走,殿中只剩下四散一地的金银。军中大牢,无令者不可提审,鸦青只得回营先行禀告。
“凤鸾宫?”章玄晏喃喃道,眼底一片锋芒。
南夏一行,倒有些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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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将军府,赤赭带着人里外三层查了个遍,确认无暗道兵器后,这才留下顾后与贺兰珏二人。内室里,军医刚刚请辞,离去前交代好了顾皇后的药方,又将贺兰珏手上伤口包扎妥帖。
乌门落锁,满室寂寥。
顾后看了眼入宫后便在没回过的府宅,靠着床塌轻声叹了口气。这院子尚是她出嫁之前的居所,物是人非,如今也已有二十多个年头。
自顾老将军逝后,将军府算是彻底失了人气,兄长族妹皆投身沙场,或已马革裹尸,或正随军西南,偌大的家族只听得见风卷残叶的声音。
贺兰珏卸了衣甲,拿了件顾后从前的衣袍换上,一袭浅淡的湖水蓝长裙,虽历经年华,依旧摇曳如柳。三千青丝并未簪起,只随意绕了根细绳垂于身后。
赤赭念她武功不弱,倒是贴心地将屋内所有金簪银簪也一并收缴,只留了钝得不能再钝的木簪。
小院只是女子闺阁,院中除却一颗上了年头的银杏外,仅有正屋一间并左侧一处厢房,昔年左侧厢房为顾后书房,而今贺兰珏收拾出来暂作卧房。
自贺兰琮出征后,贺兰珏已少有此等闲适的日子。一日三餐皆有小将送于阶前,没有军务,没有恼人的文官,没有家国兴亡之难,身边只有母后。
也只有母后。
“明月。”顾皇后看见屋檐下倚着回廊发愣的女儿,轻唤出声。
贺兰珏回神,看见窗台上的顾后,叮嘱道:“母后何时开了窗子,大夫说了您得静养。”言罢,匆匆进了屋内,替顾后将窗户拢上。
顾后看了眼素衣简妆的贺兰珏,低着头拉过她的手,整个人仿佛苍老了许多。几瞬,一滴冰凉落在贺兰珏的手背上,灼得她心头一烧。
“母后不必难过,您与父皇本无情爱,如今只当旧事前尘了却,往后还有女儿呢。”
顾后缓了缓心神,轻声叮嘱:“若…你记着,母后盼你平安,不必…”
剩下的话,顾后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唯恐隔墙有耳。贺兰珏心底知晓,不愿在此与母亲争论,她有她的坚持,顾后也无法改变。
何况,贺兰珏直觉北乾这位齐王殿下,或许与她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