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顾绥安微仰头。目光蜻蜓点水般,从萧擎的薄唇上移开。他抬眸,视线向上,却不小心与萧擎撞了对视。
心里那种毛毛的感觉又来了,顾绥安当即就瞪回去:“别以为丢掉戒鞭,你就没事了,也就是本君大度,不与你计较。若你日后还敢放肆,那可就不是押进刑堂抽二十戒鞭这么简单了。”
耳边岩浆融化噼里啪啦响,再配合顾绥安说话的声音,格外动听。
萧擎挑了挑眉:“若是日后,师尊会怎样?”
“当然沉入盐湖面壁思过。还有——”
顾绥安指着地下岩浆,坏笑威胁:“当心本君把你也丢下去。”
萧擎“呵”了一声。
火光在他脸上剧烈跳动。
紧接着,顾绥安就见萧擎突然朝他迈步,一只脚踩上他站着的这根石柱,并且整个人的重心都移了过来。
眼看着自己要被挤下去,顾绥安惊呼:“你干嘛?”
“出结界啊。”萧擎故意将手背在身后,“难道师尊不想走出去?”
顾绥安:“就一条路,我站在你前面,要走也是我……本君先走。你本就是来受罚的,着什么急离开?再说,本君不会走吗?”
顾绥安有点生气,他板着脸推萧擎,“退回去!”
萧擎真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顾绥安转身,小心翼翼准备跨下一个石柱时,萧擎冷不丁冒出一句:“师尊不走快些吗?”
顾绥安咬牙:“闭嘴,本君的事,你少管。”
萧擎闲闲地“哦”了一声。
顾绥安一直低头认真看路,偶尔抬头。可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发现出结界的路变长了,莫名多了几根石柱。
而萧擎紧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催催催。
顾绥安回头,瞪着萧擎:“你再催一下试试?”
萧擎摊手:“弟子可没说话。”
顾绥安这才发现萧擎确实没说话,是底下岩浆翻滚的声响越来越大了。
顾绥安:“……那你别走出声行吗?”
萧擎愣住,好半晌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吐出了个“好”字。
之后的石柱走得都很顺利,顾绥安是出了结界,回到琉璃境,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仙君,可以用灵力走石柱啊。
大意了,都怪萧擎!
小云扑进他怀里,载他飞上云上听风小筑。
日暮西沉,倦鸟归巢。彩霞如绮,江水如练,万籁寂静。
一只白鹤降低高度飞下来,和小云比肩。它橙红清澈的眼睛注视顾绥安,发出悠扬空灵的鹤鸣,似是好奇。
顾绥安也好奇,于是他探出半个身子,揪了对方一根羽毛。
然后不出意外地,他就被白鹤追击了。
直至墨染天边,小云绕着听风小筑转了十几圈,才甩掉仙鹤。
而顾绥安躺在柔软的小云里,惬意舒适。他叼着羽毛,双手枕在脑后,被追的过程中享受晚风拂面,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大约是感受到小云疾驰的速度减缓,顾绥安不太习惯,慵懒地翻了个身。
*
云上听风小筑,地势东北高西南低,东侧山丘桃林,蜿蜒而出一条小溪,流经庭院。
小溪连接太湖虹桥瀑布,时常有锦鲤跃上来。
此时,桃林中小溪边,顾绥安窝在小云里,以缤纷落下的桃花为被褥,睡了一宿,好梦香甜。
日上三竿,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顾绥安睁开眼,忽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溅到脸上,同时鼻尖满是花瓣清香。
他坐起身,困倦眨眼,四顾茫然,好半晌才发现是一条墨色金鱼。
它蹦老高了,大扇尾拍打空气,水花四溅,之后又迅速游走了。
顾绥安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见远处有人。
“萧擎,你给我站住。小筑塌了,我们都准备帮师尊修缮,你凭什么置身事外?”
“别以为有师尊宠爱你,师兄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不惯着你!”
“你那么对师尊,也就是师尊心软,才容你留下。你要是再忤逆师尊,就等着被赶出琉璃境吧!”
顾绥安好像听到了“萧擎”两字……
直到声音越来越近:“师尊?”
萧擎?
顾绥安迷蒙的双眼一瞪,瞬间就不困了。他就等着萧擎再次栽他手里。
在哪儿呢?
他环顾一周,终于在身后两株桃花树遮掩的缝隙里看到了人影。
长孙狸拨开桃枝,“师尊你怎么在这里?”
萧擎也随之走上前,视线中,顾绥安从云上潇洒跳下来,风掀起桃花簌簌。
“怎么回事?”顾绥安快步走到长孙狸面前,按耐不住急切问道:“他欺负你了?”
见长孙狸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他,于是顾绥安拍了拍长孙狸肩膀,安抚道:“别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本君定不饶他。”
“师尊您、我没想到您……”
没想到师尊心里还是有他的。
一下子,长孙狸声音都哽咽了,感动的泪水盈满眼眶:师尊对他已经够好了,他不应该再拿一些小事劳心师尊。
遂,长孙狸摇摇头,坚强道:“有师尊挂念,我不委屈。萧师弟也没有欺负我。”
“真没有?”顾绥安狐疑:“那你刚才追着他喊是做什么?”
如此被追问之下,长孙狸才将萧擎拒绝修缮小筑的事情说出来。
今早,他照例给师尊请安,却不见师尊人影。他见小筑狼藉,塌的塌、倒的倒,就提议琉璃境的弟子一起修缮小筑,可哪知江师兄和沈师兄都同意了,萧擎却爱答不理,扭头就往桃花林这里来了。
“竟还有这种事?”顾绥安的语气夸张震惊,仿佛萧擎犯下滔天大罪。
紧接着,他沉眸,一脸严肃:“你先下去,这件事本君来处理,绝不姑息!”
长孙狸脊背一震:是吧是吧,萧擎真的很过分!
萧擎:“……”
他视线落在顾绥安颈窝,隐约看见墨发里混了根白色羽毛。
莫名地,他想到昨夜打扰他修炼的那只仙鹤。它掉进瀑布彩莲池,喳喳喳了一整夜,还揪他的衣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说你呢,你走什么神?”
长孙狸离开后,原本只想找萧擎麻烦的顾绥安,忽然想起小筑狼藉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萧擎吗?
他刚穿书,就被萧擎打了一顿,砸了屋子——把他睡觉的地方砸了,还不给他修,岂有此理!
“本君都没有揭发你私闯白玉山禁地的事,连罚你的二十戒鞭都没打,你不感激我,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萧擎皱眉:“?”
他听了这话莫名有些不适,压抑在心底的那股戾气又有往上冒的趋势。
采莲池被仙鹤搅了清静,所以他才来桃林,却不想又遇到顾绥安找茬。
他如今连礼数都不愿意做了,转头就走。
顾绥安:“?”
“萧擎,你站住!”
乘小云拦在萧擎前面,顾绥安这次是真生气了:萧擎不服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
他正准备再说几句,去不想萧擎突然开口打断他:“你的目的就是想要我感激你?”
萧擎盯着顾绥安,湛黑深邃的眼眸异常冷静,唇角有上扬的弧度,却丝毫不见笑意。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去白玉山禁地?所以你借此押我去刑堂,却又不罚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对你产生好感,感激涕零?”
大约是之前误以为顾绥安怕他,如今彻底发现真相后,他的眼神越发冰寒。
“呵”的一声,这一刻,萧擎是真笑了,他心想:顾绥安这计谋可真烂。
顾绥安:“?”
顾绥安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因为他也不好意思说:好不好感、感不感激都没所谓,你让我打一顿就行。
昨日,他押萧擎去刑堂,是真想打萧擎。
他私心是不想自己动手,最好是旁人打萧擎,打得越重他就越解气。最后,他再假意嘘寒问暖送上灵药,关怀萧擎,避免萧擎记恨他——他的素笺上就是这么计划的。
可后来,他发现假手于人似乎有些不道德,万一要是萧擎记恨上花师侄了可不好,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最重要的是,他折腾一整天,结果萧擎啥事没有。这让顾绥安不愿回首。
须臾,他又听萧擎冷声道:“你不是想问我为何会出现在灵池冷泉?”
“那夜你逼我喝下情欢酒,又在房中点了大量合欢香,所以我怎么可能感激你呢?”
他推断这个“顾绥安”至少是惧怕上一世顾绥安的结局。
现在他戳破这个烂计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想提醒顾绥安不必做一些无谓之事。
有天道的任务横在眼前,飞升之前,他一定不会杀顾绥安。
说罢,萧擎绕过顾绥安准备离开,但顾绥安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等等,站住,你先别走,你……”
.
顾绥安张开双手拦住萧擎。他的怒气好像因为萧擎这番话离奇出走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原主也忒没种了吧,竟然还下春.药。难怪那天夜里,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还鬼迷心窍认为萧擎好看。
意识到萧擎去冷泉和雪山是为了镇压体内的春.药,顾绥安哑然,但他的眼睛又忍不住乱瞄,想看看人身上还有没有春.药的痕迹。
但他看了半晌也没看出端倪,他只看到对方沉着一张脸说:“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顾绥安转动眼眸,也不藏着话了:“其实你不必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本君就问你一句:你砸了小筑,修不修?”
“若是你身上春.药还没散,那就算了,本君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但你不能一声不吭就扭头走人,你总得讲明白对不对?”
萧擎眉心狠跳。
方才他说的那些在顾绥安眼里就只是“有的没的”?
萧擎都快要被气笑了。
*
最终,萧擎还是答应了去修小筑。
虽然表情冷得像是要吃人,但顾绥安也觉得他应该去。
依顾绥安之见,萧擎身上的春.药肯定早就消散了,他就是抗拒去修原主的小筑,但顾绥安偏不让。
甚至看到萧擎越是不情愿,顾绥安心情就越愉悦。
但他没想到的是,萧擎竟然阳奉阴违!
午后,他去灵池温泉游了两圈,水上小憩半个时辰后,回到小筑,想看看进度。
若是不能快点修好,他今晚可就没地方睡了。
没有白琴、墨棋、金书、银画在旁边陪着,要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那这遭修真界的穿书体验可就太糟糕了,还不如早些回到顾府。
于是他乘着小云飞上小筑。
门前小溪石桥旁,唯一的一株五彩撒金碧桃,因为他的到来,落花起舞,枝头悬着的碎玉随风作响。
顾绥安走上石桥,只见琉璃境的弟子进进出出,都在忙活修小筑。
但他看了半天,都没看到萧擎。
倒是长孙狸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师尊!”
长孙狸立马放下手里的彩绘漆桶和刷子,飞奔过来:“师尊,您的屋子破损严重,一天时间恐怕修不好,许多家具都得重新定做……”
说着说着,他扭捏地看了眼师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他仔细分析了屋内的状况,都是打砸的痕迹。他断定那一夜,师尊和萧擎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
他想说:若是师尊不介意,这些天可以暂住他那儿。
但他还没开口,顾绥安就摆了摆手:“这事不急,萧擎呢?”
一听萧擎,长孙狸就有些幽怨:“师尊不是说您会处理萧擎,绝不姑息吗?他就来看了一眼,跟江师兄和沈师说了阵话,最后什么都没做,就又走了。”
顾绥安:“本君可没纵容他。本君分明就下令让他一起来修小筑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厢负责打扫室内的江静言和沈墨白,隔着小窗暗中观察外面的动静,直到听见师尊这样说了,才不得不出来为萧师弟辩白。
江静言行礼,“师尊,不怪萧师弟,是我们的错。”
沈墨白眼神犀利,义正言辞:“对,没错,就是我们的错。我们是自愿帮助萧师弟的,若是师尊要责罚,就罚我和师兄吧。”
顾绥安眯眼,越看这俩越不对劲。他还什么都没问呢,这俩急着认罚作甚?
尤其是今日这两人有点反常,往常都是沈墨白沉默寡言站在江静言身后,如今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人身前。
顾绥安问长孙狸:“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他俩什么事?”
“师尊,等小筑修好了,我和师兄自请去刑堂领罚。”沈墨白急着插话。
顾绥安不理会,依旧只问长孙狸:“他今天是怎么了?”
啥也不知道的长孙狸,这下也察觉出沈墨白的反常了。他古怪的眼神打量二位师兄,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立马就发现了问题。
“沈师兄,这只香球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琉璃境,都没见你和萧擎接触,你为什么老是护着他?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收了萧擎的好处?”
长孙狸还特地围着沈墨白转了一圈,仔细对比两人腰间佩戴的香球——合欢宗弟子的标志性配饰是一只鎏金镂空的桃花缠枝纹银香球,但沈墨白这只明显更精致,镂空的图案也不一样,是双鱼戏水图,底下坠同心结穗子。
而且,他记得这次沈墨白回来为师尊庆祝生辰,一直未曾佩戴那只香球,疑似回宗之前就已丢失。
不过长孙狸质问沈师兄,也只是心有所想,胡乱猜测一通,并没有证据。
但他转头就看到了师尊的小动作——师尊垂首,捏起了他自己腰间的香球观察,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用大袖遮挡住。
长孙狸:“……”
真相了。香球真是萧擎的,还是师尊送给萧擎的,但萧擎不屑一顾,转头就给了沈师兄。
长孙狸噤声了,默默在心里为沈师兄和萧擎点根香。真相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江静言羞愧地低下了头,因为他也收了萧擎的东西,就一个时辰前之前,还是满满一乾坤袋。师尊一向偏心萧擎,送了萧擎许多他都没见过的稀罕东西,但萧擎全都不要。
沈墨白则是尴尬地学着师尊挡住腰间配饰——他没敢说,他现在腰间的玉佩、乾坤袋、小法器,都是萧擎给的。他的配饰全丢了,只捡了些与从前相似的挂在腰间,但他没想到长孙狸这么眼尖。
现在被揭发,沈墨白也认了,颇有种视死若归的心态。若待会儿师尊责问他,他也不怕,他倒是要问问师尊:同样都是亲传弟子,为何只偏心萧擎,从来没送过他和大师兄礼物?
溪水潺潺,风吹碎玉泠泠。
良久,四个人都没说话。
顾绥安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遮挡,他只是觉得不太妙,下意识就做出了这个动作。
还有,他现在是不是该装作很生气?
原主宠爱萧擎,送出去的礼物却被萧擎送给了沈墨白。他是不是应该雷霆之怒,重罚二人?
不妥,不妥,都不妥。
一瞬间,顾绥安脑海里风暴似的,闪过很多想法。
他确实有些生气,萧擎明明答应了他要修小筑,临到头却贿赂师兄帮他干,阳奉阴违,着实可恶。
但他直觉此刻,不适合被原主的徒弟们瞧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最终,顾绥安还是用较为平静地语气问:“萧擎现在在哪儿?”
“师尊您想做什么?”沈墨白也不知怎么的,平时有话憋在心里不想讲,也不敢讲,但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他表情冷酷,直言道:“师尊是不是想罚萧擎?不如将我和江师兄一起罚了,这件事分明就错在我们,是我们收了萧擎的……”
“谁说本君要罚萧擎了?本君只是去逮人,亲自盯着他修小筑——罢了,本君亲自去找他。”
估计这仨也不知道萧擎在哪儿,于是顾绥安说罢,就乘云走了。
想说的话,还没说到重点的沈墨白:“?”
惊呆了,倒吸一口凉气但发现无事的长孙狸:“?”
唯独江静言看着师尊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师尊以前从不乘云,但似乎从生辰宴之后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