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与天枢道别后,正要去牵马出城,却看见云容章已经将龙王盐带了出来,站在营门口。
那向来桀骜的马儿此时此刻在云容章手里格外温顺,他们之间也似乎非常相熟。白濯羽想到,很可能云容章之前一直在帮自己照顾这匹马。
见到白濯羽出来,云容章喜上眉梢,牵着马向前两步迎接。马儿低低地叫唤了两声,语调愉快。
云容章以为自己的嫌疑被洗脱了,却不知白濯羽早就看破了他的一切,正在思考如何用全天下最可怕的酷刑撬开他的嘴。
一人一马,都没有想到白濯羽此番上马,目的地是刑房。
白濯羽没有多言,脚踩马镫,沉默地跨上了马鞍。
云容章站在下面,微笑着问道:“兼兼,我还可以与你同骑么?”
白濯羽没有拒绝,向前倾了倾,让云容章坐在自己身后,策马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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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已出营,走到了营门外一个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偏僻角落。向左,是高耸老旧爬满苔藓的城墙;向右,是湍流不息横无际涯的珑水河。
马蹄每走一步,便离珑水城更近一些,也离那可怖的刑房更近一些。
“兼兼,你有心事。”云容章俯身环抱住白濯羽的腰,“如果我可以为你分忧的话,告诉我。我会竭尽所能。只要你今晚能好好休息。”
白濯羽手持缰绳,神色哀恸。她不想,或者说不忍再听云容章对她如此含情脉脉。她不是云容章的爱人,她现在是一步一步将云容章押解到刑场的刽子手。
犯人不可以爱上他的刽子手。
“你知道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么?”白濯羽终于决定撕破这眼前的温存,回过头去,淡淡笑着。
云容章与白濯羽眼神对视,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原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如水中浮油一般存续不化,又与他内心的波澜迥然分层。
二人对视着,都沉默了片刻。云容章那双一直盈着爱意的双眼一点一点褪去了全部温度,凝结出水雾来。
“我……知道了。”云容章似是试图用嘴角牵扯出一个微笑,但是很显然失败了。
白濯羽不言,也不去看他,只拉着马缰绳,一路执拗地向前。
“你要带我去受审,对么?”云容章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沙哑,嘴唇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凝结在口中,却无可言说。
“珑水衙署天牢,一百零五种酷刑。”白濯羽声音冷漠如冰,“你若是不想体验的话,现在对我招供。”
“招供什么?”
“招供你放走御戎、杀害颜繁熙、勾结朝廷、联络遗珠城、妄图加害百姓——还有,欺骗我的信任。”
白濯羽以为自己会咆哮着说出这些话,但是当她真的说出之时,语气平静如水。就像一个真正的审讯者,面对犯人的惶惑恐惧与凄凄哀求也不会动摇半分。
她听见自己话音落地以后,云容章沉默了很久。四野一片寂静,周围只剩下马蹄踏过草地的清脆声音。
她听见云容章的呼吸声变得沉重,里面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哽咽。
“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云容章道。
“你不为自己辩解么?”
云容章微微仰头,带着一丝哽咽道:“你做事向来深思熟虑,这么想肯定有你的考量。”
他是正确的。就算他这个时候为自己申辩,就算他将前因后果说得天衣无缝,白濯羽也不会相信他一星半点。白濯羽相信的从来都是证据,唯有证据才能说话。
从始至终,白濯羽都无法将自己臆想中那个穷凶极恶的凶犯二皇子与眼前这个深情缱绻的云容章相联系。但是每一桩每一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再没有第二个人选。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选择,就算再难以置信,也一定是真相。
“那你有话就去对刑讯官说吧。”白濯羽咬着牙,从牙缝中狠狠挤出这一句话。
云容章沉默了片刻,内心中似有波涛汹涌。
白濯羽听出他在落泪。听见他的抽泣声,白濯羽的心如受刀割。她只能恶狠狠地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他:也许他是为身份败露而恐惧,也许他是为自己罪行徒劳忏悔,总之他的一切情绪都与白濯羽无关。
正在白濯羽心如乱麻之际,云容章从后面环抱住白濯羽,攥住了前面的缰绳。他将缰绳狠狠向后一拉,龙王盐嘶鸣一声,登时停下。
此时,云容章突然紧紧地从后面将白濯羽抱在怀中,向一旁倾倒。二人双双从马上掉下,倒在地上。摔倒在地的时候,云容章刻意将白濯羽放在上位,不让她受伤。
白濯羽有些惊愕,但是没有挣扎。她知道云容章不会是想要潜逃,他清楚自己逃不出白濯羽的飞刀。她想看云容章到底要干什么。
云容章抱着她,一路滚进枯草堆中。此时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是北境的土地曾被战争的血色刷洗过,草木犹腥,发不出新芽,一片一片地荒芜。枯草柔软而温暖,不像新草那般刺人。
二人滚进草堆最荒芜之处,这里的枯草有没人高。此处风烟俱寂,喧嚷的城池和往来的游人都离他们远去。就连龙王盐也驻留在离他们几十尺的地方,没有跟上前来。
云容章一边流着泪一边按住白濯羽的肩膀,将她按在身下,手上力道却格外轻柔。他闭上双眼,两滴眼泪又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
白濯羽没有挣扎,躺在草堆之中。她仍能感觉到,云容章的双手在不断发抖。
云容章自上而下看着白濯羽,眼眶红得令人格外怜惜。他双膝跪在白濯羽两侧,将自己的额头抵在白濯羽的额头上。
他与白濯羽额头相触,离得格外近:“兼兼,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我不知道。”白濯羽的视线被剥夺,只能看见云容章一人。
“我最恨你没能杀了我。”云容章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哽咽,情感失控。
白濯羽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爱恨交织。她的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立刻将他按倒在地抓回马上。但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抬起,轻柔地拭去云容章脸上的眼泪。
“我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是自作多情,我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资格和你相配。但为了你哥哥的愿望,我不能离开你。我也无法控制自己,不争气地一次次爱上你。我不该爱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只有杀掉我,才能结束这一切。”
白濯羽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视线被泪水模糊。
在那一瞬间她又顿悟了。她突然明白了身份可以作伪,案件可以作伪,但是从他眼里流淌出来的爱却无法作伪。
云容章爱白濯羽,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是如此。
她攥紧了云容章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哭泣。
白濯羽很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有否认过对他的爱。他从来都不是自作多情。
但是她现在无法说出这些话来。她现在没有任何立场与云容章谈情说爱,她现在是押送他的刽子手,唯一的任务是将他送到刑场处刑。
她攥紧云容章的手腕,却感觉他的手很凉,一直在发抖。这是恐惧的表现。
云容章素来温和自持。白濯羽见过他情动的样子,见过他悲伤的样子,见过他侵略的样子,唯独没有见过他如此崩溃恐惧,泪落如雨。
她从来没有见过云容章如此失态。
“兼兼,我,我害怕——”云容章卸去了一切心防,伏在白濯羽身上,将不断流泪的双眼埋进她的肩膀。
“害怕什么?”
“我不怕死,也不怕他们对我动刑。我害怕你抛弃我,我害怕你不信任我,我害怕你不要我。”
闻言,白濯羽泪落如雨。她死死将云容章抱在怀里,似是要将他揉到自己的身体中。
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像是在路边捡到了一只淋了雨的可怜流浪猫,让小猫有了家幸福快乐以后,又亲手将它送到活剥毛皮的市场。
云容章即将被所爱之人送去刑场,但是白濯羽是亲手送了爱人去受刑。她崩溃地痛哭,她所经受的痛苦并不比云容章逊色。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她不可能阻止云容章去北斗营受审,不可能停止对凶案的调查,不可能将唯一的嫌疑人放走。
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苦肉计。她是盟主,她肩负着全武林所有人的未来,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绝对不能中计。
但她感觉到云容章被自己亲手打碎成一片一片,碎裂在自己面前,将外壳之下的一颗心捧出来给她看。
但是白濯羽却没有办法把他一片一片捡回来,没有办法一片一片把他修补好。她只能在云容章试图拼好自己以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将他击碎。
“兼兼,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求求你。”云容章从白濯羽的身上摸出一把乱雪刀,递到她的手中,“不要再一次把我送走,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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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眼泪是男人最好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