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心如乱麻,她将自己从与云容章的温存之中抽身出来,强迫自己直面眼前的凶案。
她的全部意识被震惊、悲伤、恐惧与痛恨笼罩。
震惊在,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毫无预兆。虽然颜家树敌不少,但大部分是已故颜太守的仇人,几乎不会有人来找颜繁熙寻仇,更何况是在她这个武林盟主的眼皮底下;
悲伤在,尽管与颜繁熙接触时日不多,但是白濯羽知道他有多么赤诚多么忠孝,她已经将颜繁熙当成了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伙伴。白濯羽还想带他一起去遗珠城,让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恐惧在,此时此刻颜府是整个珑水城的焦点中枢,当前还是珑水城归属权转换的关键时刻。很多有关珑水城的钱粮、人口户籍等信息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一死亡,北斗营那边会受到很大影响。
并且,颜繁熙前脚刚让出珑水城统治权,后脚便遇害。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舆论会对北斗营非常不利。若是处理不好,那么刚刚安定下来的珑水很可能再度陷入乱局。
她还意识到,珑水城中众人对她暂时的言听计从,都是建立在颜繁熙对她绝对信任的基础之上。若是颜繁熙身死,那白濯羽在城中的威望还剩几成?
听闻此处的动静,颜府许多人也纷纷围了上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下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有的下人用惊恐的目光看向白濯羽,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
白濯羽的听觉灵敏,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
“我当初就说,和江湖人走得太近没有好下场……我当时劝公子,公子偏偏不听啊……”
“之前早就有人说过,江湖人最是阴险。老太守就是死在江湖人手里,公子竟然还敢把杀父仇人往府里带——”
“公子您死得好惨啊……天杀的江湖人……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没领……”
“我就知道,肯定是那姓白的动的手,那花魁是帮凶!北斗营那些人肯定也参与了……”
“我们不如按那人所说,明天赶紧逃出去找朝廷……否则也难逃毒手——”
白濯羽从这些私语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我当初就说”“之前早就有人说过”“我就知道”“按那人所说”……
早在白濯羽进入颜府之前,就有人不信任他们。在颜繁熙死前,也有人一直在放出消息,想要挑拨白濯羽与珑水众人的关系。
目的是让珑水本地人排挤白濯羽等江湖人,在这权利交换的关键时期让珑水陷入混乱之中,坐收渔利。
更甚者,可能借着珑水人的手将白濯羽除掉。
白濯羽又想到了那个将御戎放走的内鬼。那内鬼潜伏得如此之深,离她如此之近,让白濯羽处处被动,防不胜防。她感觉杀害颜繁熙的凶手多半与那内鬼逃不开干系。
庄静融和江冷音也来到了现场,但她们没有发言,只用征询的目光看向白濯羽,等待她的决策。
白濯羽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从惊诧中缓过神来,拭去刚刚涌出的眼泪。她来不及让悲伤和震惊占据自己的脑海,只能咬牙强迫自己坚强。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需要一个有能力且值得信任的人来组织大局,避免动乱,稳定人心。
这个人只能是白濯羽,不能是其他人。
她扫视一圈窃窃私语的众人,那些人显然不知道白濯羽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还是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白濯羽忍住落泪的冲动,狠狠咬了咬嘴唇,用镇静的语气对大家道:“郑宁留下,其他人回到自己房间。在事情调查完毕之前,暂且秘不发丧。我不希望在市井中听见不该听到的传言。”
她现在唯一敢信任的人是郑宁,对郑宁的信任甚至超越了庄静融和江冷音。
这不是出自她的个人情感,而是那守卫被毒晕之前说了一句:“颜公子和郑军校都是给我发钱的,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们!放走人犯那人,绝对不是他俩。”
颜繁熙已死,现在唯一一个相对值得信任的人是郑宁。这件事情过于复杂,她不敢再依赖任何人,只能自己查起。
众人仍然面面相觑,没有人离开,用怀疑的眼神盯着白濯羽看。
庄静融微微蹙眉,将江上柳从鞭柄中抽出,匕首在月色中寒芒毕露。
她用匕首从左到右指过每一个人,冷声道:“白盟主让你们各自回屋去,你们没有听见么?需要我帮忙动手么?”
下人们面露恐惧,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各自回房去了。
其中几位仆人临走之前,用带着暗示和威胁的眼神向郑宁使眼色。白濯羽当然知道,那些仆人是想要对郑宁表示:江湖人不可信,别什么都往外说。
庄静融和江冷音目送所有仆人回房,盯着他们将门关上,将房间的烛火熄灭。
庄静融的神色中早已没有了平日的轻佻,冷静问道:“盟主,是否需要我与小江去守夜,防止今夜再出事端?”
白濯羽神色疲惫,点了点头。她眼含热泪地看着庄静融,心中五味杂陈,却只缓声道:“多谢你们。”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庄静融道,带着江冷音离开了院子,去了颜府大门口。
庄江二人离开以后,白濯羽突然感觉到万分绝望。无人可以依靠,无人站在她身后。即使有,她也不敢信任。
虽然最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如此独自一人支撑着走到今天,但是当她得知自己的身边人中有内鬼之时,她还是万分心痛。拥有后又失去比从未有过痛苦得多。
虽然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但珑水城地处北方,昼夜温差很大。夜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却不知是身体冷还是心如坠冰窟。
白濯羽咬了咬牙,俯身去看颜繁熙的尸体,鼻子发酸,眼眶发红。
颜繁熙的致命伤是一处刀伤,被长刀从后背贯穿了心脏。
白濯羽对验尸的学问不算太了解,但她大概清楚,被人从后背袭击还完全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杀害颜繁熙的人是熟人,是受他信任的人。
而晚上能出现在颜府之中,能让颜繁熙放心交予后背的,使用长刀的男子,似乎只有一位。
云容章。
白濯羽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多事情。
被放走的御戎,被迷晕的守卫,被开过封的薤露之毒。那守卫说内鬼是白濯羽身边的男子,身高七尺七……
尽管这个结论万分荒诞,不符合白濯羽任何情感判断。但是将所有其他可能性排除掉,只有这种可能会是真相。
站在白濯羽的立场上,她无条件相信云容章的一切决策。但是作为白少侠、白盟主,她没有资格替她护佑着的众生排除任何人的嫌疑。
夜风又呼啸着吹来,乌压压地穿过远处的密林,带着令人恐惧的狂暴,如百鬼夜行。白濯羽只穿了一件单衣出来,冷得想哭。
“兼兼,夜里风冷,披件外衣吧。”
白濯羽听见那熟悉的温柔声音,回过头看去。云容章刚刚穿好了衣服,站在她的身后,用安慰的柔软眼神注视她,柔情似水。
云容章手中拿了一件暖和的白绒外衣,轻轻披在白濯羽身上,他的指尖还带着几分温和的檀木香味,沉静而祥和。刚刚被白濯羽吮吸亲咬出来的红痕还在他的脖颈之上,尽管被中衣略显刻意地掩盖,但是那夺目的红色在他格外苍白的皮肤上还是若隐若现。
白濯羽回望他,却感觉到一种万分痛苦的隔膜之感。那片刻之前的缱绻温存与片刻之后的现在,对云容章而言不过是梳洗一番的工夫,对白濯羽而言却漫长到如同过了一生。
该怎么对他开口?直接问他,是不是你放走了御戎、迷晕了守卫、杀害了颜繁熙?你是不是那个内鬼,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潜伏在我的身边,居心叵测?
是不是从最最开始,你对我全部的好就都是假的,不过是你想要靠近我的一层层伪装?
白濯羽心乱如麻,所有情绪在一瞬之间崩溃,几乎快要决堤。
此时颜府中的下人们一一退去,现场唯有郑宁仍蹲在颜繁熙身边哭泣。
云容章将外衣披在白濯羽身上,有些笨拙地揽过她的肩膀,似乎是见她心神不宁,想要抱她一下。但白濯羽僵硬着身体,没有动。
外衣披在身上以后,风似乎不怎么刮了,但是她依然感觉到寒冷,比方才更甚。
“兼兼,感觉累的话,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云容章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白濯羽眼中的复杂情愫,脸上的笑意依然温柔而纯良。
他又尝试了一遍,轻轻伸出手来想将白濯羽抱在怀里。白濯羽却没有回应他的眼神,也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她径直往前走了两步,睁开云容章的双手,语气冰冷万分。
“我刚刚让所有人回到各自的房间,云师兄,也包括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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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