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一晃而过,廖城向外扩张千里,后来的鬼们在原先百姓们孜孜不倦地日夜教诲中,深信不疑天道是个害人的搅屎棍。
百姓们都过得很好,除去两谢和李缘缘。
缘缘紧闭房门,一步不出,她担忧看着门外,眼下的黑青大如鹅蛋。
她早便知道壮苗没死,因为她总能看见他飘在人群里,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她问身侧人,身侧人都看不到,她张张嘴,将话吞了回去,有些不愿意揭发他。
本来,这样相安无事就挺好。
可是!她近日总是梦到一些奇怪的场景,梦见自己是位公主,开过酒楼,还拜缘神为师,甚至!那缘神还亲过自己。
本也是个香艳的美梦,偏生那缘神和壮苗一模一样。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她足足梦了一个月!每晚的梦内都有壮苗,甚至前几日的门内,自己竟然感受到了壮苗手心温热的触感!
可是她怎么会是公主呢?她分明叫小聂,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从小遭人欺负,受尽人间冷暖,才被如今的人家收留,后又跟着众人来了廖城。
她打心底里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她一点都不喜欢公主的身份。他们那种人,从来都不懂得生存不易,上下嘴唇一碰,将她们的苦难便轻飘飘带过。
她才不喜欢什么公主的身份。
不过,缘缘又想,她若是公主,定然要当个爱护子民的好公主。
想着,她又打了个激灵,不行!廖城最恨三六九等,自己去当公主,定然会被打断腿!
另一头,谢洄之看着灼夜给谢溯之碗里夹菜,心中郁闷,将碗筷往灼夜面前一扔,默不作声。
灼夜翻了个白眼,端起盘子将剩余的菜尽数扒拉入谢洄之的碗中,又从箩筐里拿了块白饼,走开了。
谢溯之对着谢洄之指指点点,埋怨他不懂事,不给阿姐吃饭。
“行了!”灼夜咬了一口饼子,险些被噎死,又将饼子扔回萝筐里,“吃完赶紧滚出去,乐翎一日不唤醒记忆,我们一日出不去。”
半年前,他们曾多次尝试出门,想要打探一番外面情景,却发现根本打不开这扇门,它自动锁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唤起祝清晏的记忆。
谢溯之悄无声息将盛着白饼的箩筐打翻在地,松了口气。谢洄之却将碗筷放下,唉声叹气。
“按说,这梦也入了一月有余,我将能想起来的情景尽数派入梦中,她怎么就是毫无反应?”谢洄之一阵头大,若是找不回乐翎的记忆,自己就要陪兄长一同当鳏夫了。
“你说,祝祁为何要抹去她的记忆。”谢溯之又将这个探讨了一百零五次的问题抬上桌面。
“为了忘记与我们的纠葛。”谢洄之又将答案说了第一百零六次。
谢溯之点点头,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谢洄之和祝清晏有情谊,岳丈大人想杀了女婿,夺回女儿,可不得洗去女儿的记忆么。
女婿?他又疑惑瞥了眼谢洄之,他倒以女婿自称的顺口,人家都不认他!
不认?女婿?
谢溯之又将脚底的箩筐踢远了些,这干如砖块的饼,吃了果然堵塞脑子。
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谢洄之假定的岳丈女婿身份里,再由此寻找解决办法,本就是错的!找回祝清晏记忆的关键,根本不是让她想起与谢洄之过往的种种!
先前祝清晏与现在李缘缘最大的不同之处,才是祝祁的目的所在!
什么地方不同?自然是与人相处之道!自然是隐隐于世的身份!
他拍了拍谢洄之的肩膀,“在你二人相处过程中,可有何祝清晏不通人情不接地气不入凡尘的画面?总之,就是与现如今的李缘缘截然相反的?”
谢洄之打了个激灵,兄长一语点破,他明晰了!
“在入庙时,她同一位小厮吼了几句,小厮未曾计较,她却不好意思,塞给小厮一大块银钱,那小厮却恼了,她当时丝毫不理解!”
“就是这个!今日你将此画面细细投入她梦境,再试一次!”
夜晚,明月高挂,硬生生熬了几日的李缘缘被一盅安神香成功撂倒。她又做起了梦,一个没头没尾,她却能记起前因后果的梦。
啊,和前几日的接上了,她边这样想着,边做梦。
她站在一人房门前,却被人告知,今日一早,门内的人收拾行囊回了老家。
“老家?他若是能回早便回了,如今回什么老家?”她听见这副说辞,一脸不可置信,抓着小厮的手臂,要和小厮说道说道。
但面前的小厮,什么也不知道。
“不清楚,只是今早霍师收拾着行囊,看起来特别开心。临走前还同嘱咐我们,说屋内有为我们准备的护身符。他每年都会给画铺的人准备一份,还说从明年起,他便为我们准备不了了,若仍想求,去皇城外十五里处的周缘寺求,那里的住持是他的多年好友。”小厮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麻溜一通,将早上的事情说清楚了。
她显然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松开小厮的手,没说什么,却从荷包中掏出碎银,放在小厮手中。
小厮眼神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将碎银重重放在身侧的栏杆处,迈着碎步离开了,路过两人时,低声说了句,“瞧不起谁呢。”
那女子疑惑,转过身仰着头问她身后之人,“我做得不妥吗?”
李缘缘看着与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的女子,气得直捶墙,当然不妥!
即使是画铺打杂的伙计,也是正正经经凭本事吃饭的。你若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可以道歉,但是不能一句话不说,只给碎银!
欸?李缘缘刚将内心话喊出来,就听得那女子身后之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好奇探头瞧去,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谢洄之?”李缘缘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那人便飞奔而来,两指并拢,将一段记忆输给她。
“山田古门!”李缘缘瞧见当街做买卖的女子,瞧见破口大骂男子不忠的女子,瞧见华服之人弯腰为乞丐捡起掉落的半块饼......
这些记忆如同引子,勾起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记忆。
大师兄宽大的道袍一点不好看、二师兄总是将躺椅压垮、楚眠阿姐驭蛇技术好、魏徐言一心只想抢她的酒楼。
好像,自己真是公主!
记忆回笼的一刻,在廖城之上,又多了一层,水榭楼阁,繁花似锦,亭台梁上,余音袅袅,众花丛中,虫蛇掠过。
四人出现在亭中,围坐在石桌上。
她的门,供着她自己,由她自己供着。
谢溯之拿起一侧的茶杯,看了看杯底干涸的茶渍,“看看,坏习惯!喝完茶却不将茶杯盖下。”
灼夜一记飞腿,踢上他的脚踝。
祝清晏不好意思笑笑,有些羞赧,自她得知面前三人计划后,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同三人坐着。
她将前世的记忆一并找了回来,包括小聂和灼血的记忆。
灼夜阿姐是前前任师父,谢洄之是前任师父,谢溯之是兄长。
比起祝清晏的手足无措,此刻的灼夜倒是一身轻松,她如今是一颗无名草籽所化的精灵,不再是恙妖。
兜兜转转,也算彼此弥补了过错。
“先说计划。”谢洄之打破尴尬,飞速从茅草屋中换了一壶新茶,为众人斟茶。
三言两语,谢洄之将过往半年之事尽数同祝清晏说清楚。
她抿抿唇,思虑过后,还是决定问出,“你们三人,还打算为天道办事么?”
“不,我本身便游离于他们的计划当中,随时抽身。”灼夜率先反应过来,作了回应。
谢溯之耸耸肩,“我都被它劈死了,反正它那个死脑筋也救不回祝水,倒不如我自己想办法。”
“我听你的。”谢洄之绞劲脑汁想了半天又能回答问题,又能讨好乐翎的答案,冲她扬起大大的笑容。
哪还有半分最初相见时,稳重城府的模样?
祝清晏低低嗯了一声,“如此便好。”
“我父皇初心虽好,却太过激进,我也认为,天道不可被完全覆灭。然,先天道固执己见,一味追求因果归零。纪尘刚愎自用冥顽不灵,难堪大任。所以,我们得另找他人。”
“我有一点与你相左,天道虽死板,却有可取之处。”谢洄之说着,“灰金杨路是散去门后,念洄的必经之路,经此路,能够洗清念洄身上之罪孽或运气。同样,天道也能走此路。”
“若是我们另立他人,此人难保不会被世俗牵累,从而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绝对公平。”灼夜点点头,说着。
“可尝试一番。”祝清晏思索片刻,同意此观点。
天道之力来自自然之道,如今超过一半的百姓在廖城,同样意味着,超过一半的天地之力在此扇门内。
所以,四人必须一起行动,不得分散力量。
“待我们出门后,先去一趟移花接木门,确定被掀开的棺材数量,看看天道纪尘究竟有多少入了凡间。”
“若纪尘的魂相已然完整,我们该怎么做?”说着,祝清晏顿顿,问向对面的谢洄之。
身侧两人审时度势,不约而同闭上嘴。
谢洄之笑笑,“也或许,纪尘会自己放弃天道里的那一部分呢?”
几人都未再接话。
人间仅剩一国,天道就是再不喜祝祁,也定然会护佑着。
也不知人间现在是何模样了。
谢溯之叹息一声,早知昨日就不打翻那一箩筐白饼了,下次再吃,就不知是何时。
“乐翎,先去趟阎罗殿。”谢洄之嘱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