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残香很快烧完,纪尘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努力睁开眼睛,看见的仍旧是青天白日下的匆匆行人。
他心下发苦,弥漫出丝丝恨意。身下的血汩汩渗出,将被衾洇得更薄了些。街道上的血渍在路过的每一个人脚下的沾染中渐渐消失。
少年断了气。
祝清晏使诀,将被衾撩开一角,下面铺着一层断掉的残香,看来他尝试召唤许多次缘神,但缘神从未出现。
纪尘的灵魂脱离□□,茫然看着自己的尸体,蜷缩在尸体旁边,等到夜晚降临。
无关紧要的场景,像走马灯一般迅速略过。祝清晏看着太阳迅速落下,月亮接替上来,停在半空中后,时间流逝又恢复正常。
“我好像,只在这扇门和湘西鬼门里见过这种怪异场景。”祝清晏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近两年关掉的散谴门。散谴门中念洄的意识并没有这么强,他们几乎完全沉浸在过往里,跟着过往亦步亦趋,并不会陡然加快推进的节奏。
“所以,我才分外怀疑,楚眠姐弟。”谢洄之说着。
夏夜正是蚊虫猖獗的时刻,尤其在一具尸体面前,它们嗡嗡嗡盘旋在尸体上方,逐渐落下。
纪尘看着野猫眼里闪着荧光扑向自己,下意识打响手指,掌心燃起巨大的火球。三人一瞬间的沉默,随即陷入巨大的惊讶中。
“光有灵魂还能唤出火球?”祝清晏指了指不远处,惊叹道。
谢洄之看着祝清晏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揉了揉祝清晏毛茸茸的发顶,不自觉柔声说道,“我也第一次见。”
独属于少年沙哑的惊呼将两人的注意力成功吸引,纪尘显然也被眼前一幕惊到,迅速挥动手臂,将火球扑灭,不可置信看着自己掌心,再次打响手指。
犹豫的动作并未影响火球出现,跳动着的火焰照亮纪尘眼眸。
惊讶褪去,嘲弄涌上眼眸,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手中的火球,将火球甩向自己的尸体。野猫尖叫,空中响起火焰灼撩飞虫的刺啦声,纪尘又甩了一颗火球出去,直直对准逃跑的猫儿。
所有活物燃烧殆尽,纪尘嘴角上扬,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一颗火球被重重甩在地上,砸出一个土坑,纪尘又尝试唤出其他术法,将骨灰成功埋入土中。
一同被埋入土中的,还有一颗从探出寺庙墙头的梨花树上掉落的小小梨果。
纪尘转身进了寺庙。
“他好像很惊讶自己能够使出术法。”祝清晏幽幽说道。“而且,阎罗殿的人呢,他们怎么还未将纪尘带走?”
谢洄之同样疑惑,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祝清晏并未执着于答案,她拍拍谢洄之的臂膀,示意他快些跟上纪尘,边小跑边念叨着“原来灵魂也能进周缘寺吗?为何我记得山田古门内的魂魄进不了门内寺庙?大师兄凡胎一灭,怎么强到如同缘神一般?”
两人跟着纪尘入了寺庙。周朝庙内供奉的神像正是谢洄之师父。
纪尘生前并未进入过周缘寺中,他自来到这里之日起,便知晓那句召唤缘神的祷告语。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尽管进入这个世界时,不满五岁。
他有母亲,母亲总在一块很大的显示屏前工作,神采飞扬。
母亲的工作室里有很多小房子,一个个脸色苍白的人躺在小房子里,母亲按动显示屏,他们脸上便会出现各种生动的表情。看得多了,他渐渐背过了那张被传输仓里的人们死死握着的纸条上的内容。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些脸色苍白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书内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穿书时不过五岁,他长在乞丐窝,每日思考的问题只有温饱,也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
十年过去,世界易主了,易主那天,人们朝他涌来,呼喊着爱戴他,要拥立他为新的世界之主。
他被巨大的惊喜打昏了脑袋,正要跟着众人离开,却不料他们愣在原地,停了许久,又瞬间清醒,一哄而散,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
很快,他莫名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来到了新的世界。新的世界的人们远没有原来的人们好,他们冷漠、无情,漠视生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两个世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周缘寺。他从温饱愁苦中猛然惊醒,想起那句祷告语。没有身份的人,进不去周缘寺,他便守在城内最大的寺庙前,捡到人们丢弃的残香,点燃它,念起那句祷告。
念啊念,念到最后,结局是他死了。
纪尘坐在佛像前发呆,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是混乱的。他到底在哪里?年岁几何?他是不是只有五岁啊?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还活着吗?
祝清晏和谢洄之追进庙内,就看见纪尘目光空洞,直直越过两人,不知看向何处。还未等两人作何反应,三人被一同卷入天道之境。
谢洄之看着周围的虚无,疑惑问道,“天道唤你了?”祝清晏茫然看了眼腰间的玉佩,摇摇头,“并未。”
谢洄之眸色一沉,“那看来,是跟着纪尘来的。”
“可这并没有纪尘的身影。”祝清晏环顾一周,除了水中的云和云中的水,并未再看见任何事物。
“这里有些太过安静了。”谢洄之说着,“就好像没人来过一样。”
祝清晏也察觉不对,天道的强大与警惕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它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来过。但此刻,除了他们俩,这里没有任何异象。
“或许,我们此前的猜测并没有错,纪尘从一开始,就是被天道包容在内的孩子。”谢洄之说着。
祝清晏率先说出答案,“所以,纪尘自此刻起,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那岂不是我们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
“咔嚓咔嚓。”周围幻境开始凝固,出现裂痕,如蛛网般迅速攀岩,大片大片时空在掉落中消失,露出其背后的真正面目。
祝清晏不动声色将谢洄之朝后拉了几步。谢洄之低头瞥见祝清晏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嘴角咧开,眉眼迸发出不合时宜的愉悦。
“乐翎,天道也不是省油的灯。”
闻言,祝清晏狐疑扭头,“这么说天道合适吗?”眼前之人怎的笑得这般开心?
“两千年,纪尘藏得再好,也被天道揪住过几次狐狸尾巴。况且,若是连门内世界都被纪尘完全掌控,天道大乱,第一个出事的就是云程轫。”
时空掉落的速度更快了些,时空背后是无尽的黑,两人身处云与黑的边界,一只脚踏在云影里,一只脚落在黑暗中。谢洄之伸手摸了摸祝清晏披在肩后的长发,眉眼柔和,“你不愿我将你放在身后,那我们便一起面对。”
“好啊。”
祝清晏大方坦荡的模样,让谢洄之怀疑她没读懂自己的意图。
时空彻底转换,两人除了彼此紧握的手掌,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纪尘到底去了何处?”祝清晏喃喃。
“砰!”空中出现一面镜子,幽幽照亮两人脚下一片。镜中还有一面一模一样的镜子,纪尘站在镜子里的镜子前,那面镜子里的画面飞速流转着。
从天地混沌到天道主事再到门与缘神,镜中是讲述着天地历史。
“现在是镜中在加速,还是我们在加速?”祝清晏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场景在被快速推进。
“应当是我们。”谢洄之指了指镜中,“看镜子里的那面镜子,那里面有纪尘。应当是他进入过往几千年,重新过活一次。”
两人猜测的不错,不久后,镜中镜的画面停留在纪尘入庙的时刻,而纪尘猛然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眼尾猩红,满脸的不可置信与不理解。
“他怎么了?”祝清晏又问道。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谢洄之摊开手掌,摇摇头。看样子,定然不是好情绪。
镜子消失了,纪尘也消失了,两人随着纪尘再次移动。这次是深山里的一方村落,与世隔绝的桃源乡。
纪尘着一身道袍,嘴唇上贴着两瓣白胡须,与青涩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就这么出现在避世的村落里。
村里人分外警惕,要将他赶出桃源外。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铁锹棍棒,作势要朝纪尘打去,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孩子,将纪尘撞倒在地。
巨大的道袍随着动作向上撩起,露出少年如柴的手臂,和青一片紫一片的淤青。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将手放了下来,有人扔给纪尘一块麦饼,各家各户回了屋内。又有人从窗户上扔出一床被褥。
祝清晏看着纪尘嘴角浮起的笑容,叹息一声。自小的乞讨经历让他熟知人性中的悲悯,他知道怎样做才能得到想要的。
只是,他为何要来这一片小村落?
两人很快得到了答案,村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张脸如前世一样阴柔,是在周缘寺前因一袋银钱,指使手下当街对纪尘拳打脚踢的某位周朝权贵。
祝清晏眉头皱起,露出不赞同,天道的因果轮回自此时便开始出差错了吗?飞扬跋扈的勋贵当街害人一命,手上不知还有几条性命,天道非但没让他转世抵过,竟又让他得了桃源村的安稳一生。
谢洄之是类似的表情,还多了几分担忧。看纪尘的样子,显然是冲着此人而来。因缘际会,因果报应,哪里是一世两世说得清楚、还得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