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夜一副任君所为,能奈我何的姿态,让谢溯之颇感不爽。良久之后,他将灼夜放下,顺带替她整理胸前发皱的衣襟。灼夜低头,瞥了眼他因压制愤怒微微颤抖的双手,猛然伸手附上谢溯之的手掌,将它带往自己脖颈处。
“谢相显,情爱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你可别忘了当初扬言登上九五之尊的自己,谢洄之被大皇子害死,你才借机得了太子之位。怎么?短短一年,就要扬了太子之位?今日这话我就说了,你能奈我何?杀了我?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为了一介心不属你之人,将我杀死的?”
听得此,祝清晏眉心一跳,害死师父的那位皇兄,不是谢溯之,而是大皇子么?
灼夜死死抓住谢溯之双手,将它们摁在自己颈侧鲜活跳动却又脆弱的脉搏上。
谢溯之猩红的眸中终是有些情绪波动,他转头闭眼深呼吸几口。左眉骨的红痣正对着灼夜,她自嘲笑笑,蓦然松手,力道被卸下后,谢溯之放下双手。
“今日之事是我过分了。”谢溯之冷静下来,朝一侧转去,整了整衣袖。再转身时,将情绪尽数藏匿,灼夜无声翻了个白眼。
“这人就交于你审问了。”谢溯之指了指那屠户,朝灼夜说道。他捏了捏衣角,接着说道“这件事终了后,你便离开吧。这些年,就是天大的恩情也还完了。届时,我设局,你脱身。自此山高水远,还你自由。”
“好啊。”灼夜干脆点头,朗朗应下。说罢,她将十六喊了回来,指派他将屠户扛走后,着一身繁缛衣袍,身姿潇洒出了殿堂。
谢溯之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潮湿幽暗的地下牢狱,一屋内却亮如白昼。屠户手脚尽数被人绑于木架上。“四儿,四儿,四儿。”幽幽唤声由远及近传入屠户耳中。
他逐渐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混沌,口中喃喃低语。
“四儿,娘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娘,你讲,四儿都告诉娘。”
“还记得之前住咱家对面的那位公子吗?就是那位赠咱家安乐符的公子。”
“记得。”
“多亏那符,娘才能走的安稳。如今娘想报恩,却未能寻到那位公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被人带走了。带他走那人,是个有权势的,当时公子挣扎许久,也没能逃走。”
“咱就是普通人,哪有本事救下公子?”那屠户说罢,头便直直垂下去。
“四儿!可还有其他能找到公子的办法?”灼夜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朝屠户的耳中穿去。
“花?不是花?是花?是莲花!”说罢,那屠户便彻底昏厥。
灼夜低头瞥了眼谢溯之差人送来的屠户生平,左右翻了几眼,这纸上内容少而精。
“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十六刚进入牢房,便瞧见她略带疑惑翻着手中状纸。“若是不全,让手下人接着誊抄便是。”
“他到底有多少眼线,才能将一小小屠户的生平记得如此详细?”灼夜扬了扬手中的纸,“不必了,已经问出了。”她一个转身坐于桌上,瞧着二郎腿,将茶杯中渐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彼岸花。”
“彼岸花?”十六闻之色变,“你确定他说的是彼岸花?”
灼夜眼皮撩起,“怎么?不信我?”“一屠户能知道多少花的品种?能脱口而出,花又非常见品种,只能是彼岸花。”
她叹谓一声,睨了眼身旁之人,“当初谢洄之下葬匆忙,我们便起疑。如今看来,当时前去探查尸体的暗探瞧见的并非真实。”
“不过,也不一定。”灼夜话锋一转,“即使未死,他短暂时间内也必定元气大伤,又怎会贸然露面,还装作殿下,于屠户眼皮底下,将祝水带走呢?”她歪了歪头,眉头皱起,“如今越发看不懂谢洄之所作所为了。”
待她回过神,发觉早就不见十六踪影。“越王府短暂的平静又要消失了,照他的性子,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便会不死不休寻找真相。”
她探头瞧了眼呼吸逐渐平稳的屠夫,嘴角扬起,“留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彼岸花开染彼岸,生死海间共生死。”谢溯之喃喃说道。十六立于一旁,听见这句曾被人人传颂的诗,生出几分恍如隔日来。
“十六。”谢溯之诶了一声,似是来了无尽兴致,眉眼间亮如夜星,探头瞧向十六,“谢洄之没死啊?”
“属下不知,这便命人查探。”十六双手抱拳,低眉说道。
“好好查查他重伤昏迷那段时间,出入太子府,或长居太子府的所有人。”谢溯之叹谓一声,双手展开,朝后空倒下去,直直躺在地面上。十六见状,朝一侧移了移步子。
“哦对了,尤其要查查那个莫名消失的祝山。”他仿佛记起些什么,嘴角勾起,手指点点空中,“那段时间闲暇时,只顾着祝水了,倒把他哥哥忘得一干二净。”
“是。”十六领命退下。
偌大宫殿,只留谢溯之一人。他躺在铮亮的地面上,脸上浮现出笑意。似闭目小憩中做了个香甜的美梦。
谢洄之一身绯色衣袍的意气模样,自谢溯之记忆某处被人重新上色,那张与他形似,却比他多上万分自信明媚的脸,犹如佛灯又如魔咒,萦绕在他前十九岁的人生。
“生存死相,死如生时,皇兄,你看,扶他一把,他便能迅速循着生路坚定走下去。”谢洄之指着水患过后作乱的贼首,兴冲冲对着谢溯之说道。谢溯之闻言笑笑,握在手中的暗刀默默收了回去。
“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日子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谢溯之仍旧终日一副八面玲珑的圆滑模样。灼夜在无人之时,蹲在草边叼着根狗尾巴草,看着面前之人装作无事,却压不住内心焦躁阴郁,已然游走在崩溃边缘。
“怎么十六还没将消息传回来。”灼夜呔了一口,将口中草吐出。
十六消失的五年里,皇宫照约举办无数次宴席,灼夜在宫廷花园内演得如火如荼,沾了蒜汁的手帕做了一条又一条,泣声再一次打动一众相似处境的王妃们;谢溯之在前院瞧着他人眼中的戏谑,笑里藏刀,阴恻恻的眼风一记又一记扔向众人;被谢溯之派出的暗卫,由谴责十六,变为寻找十六,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在某一刻断联,自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灼夜于某年秋日出街,瞧着一如昨年的铺面木板上又多添了些裂纹。一侧栏上,贴了新的告示,纸上的胶水还未风干。那上面在催促这条街上所有店铺的掌柜抓紧时间收整物品,搬离街道。工部不日便会派人前来,重新修缮。掌柜们均可凭借店铺市券去户部领一份补贴。
这是谢溯之的提议,五年过去,人们渐渐淡忘曾经的先太子,开始夸赞如今这位太子德才兼备,爱护民生,是难得的好太子。
“今年,是相了去世的第六年了吧?”灼夜听着路过之人对谢溯之的夸赞,低眉笑笑,她拢了拢披风,朝一侧的侍女问道。
“是。”
“那今年也是十六走的第五年。”灼夜喃喃自语,她勾勾唇,抬眼瞧了瞧如水洗一般的澄澈天空,微微眨眼,“当初说好帮你干完这件事便离去的,谁知如今,我大好的年华被你耽搁一年又一年。”
“东施效颦,却没学会他人之稳妥周全;世人愚钝,只见所见,全忘所出。”
“这位姑娘,刚出炉的炊饼可要来一份啊?”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寥寥伤感。灼夜闻之展颜,顺着声音瞧去,一张温润又颇带几分认真较劲的面容露了出来。
“姑娘可要来一份?”那人笑笑,露出两只虎牙,“今日过后,这铺子我便要关了,最后一锅,可要尝尝?”
灼夜褪下披风,一旁婢女接过,叠好,放在长条板凳的一侧。灼夜在手中哈了口气,搓搓手心,右侧便是随街而建的炉灶,遮去一半秋日的凉意。
“你这里挺暖和的。”灼夜挑起话茬,有一搭没一搭和店家聊天。若是说到感兴趣的,那人也会温润回上几句,但大多数,都是灼夜在讲,两人在听。婢女的手在桌下拉了拉灼夜的衣袍,灼夜仿若未觉。
“您的饼好了。”冒着热气的酥饼被端上桌,托着它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婢子将饼接了过来。
灼夜噗嗤笑出了声,她指了指店家的手,“您可是有什么保养的秘方么?”店家闻言,也笑了起来,他将手上的面粉随意擦在蔽膝上,接上话茬。
“往日都是我兄长出摊,最近他生病了,我才揽过这维持生计的活,昨日方学成,今日第一次出摊,谁知,出了新的告示。”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告示墙说道。
“我方才听你说,你要关了这铺子,那你兄长可知?”灼夜聊有兴趣,接着问道。
“如今世道太平,众人安乐,一直过卖饼的生活有什么意思?”那人眉眼挑起半分,不答反问。
“说的在理。”灼夜咬了口手中的酥饼,点点头道。一口下咽,她翻了翻手中的饼子,心下腹议这饼子做得难吃。
“这条街翻修是好事,每位商户也能拿到一笔安置费,可我方才听见姑娘说这策不稳妥,这是为何?”
婢女低眉不语,藏于桌下的手欲再次攀上灼夜的衣袍,灼夜有所察觉,淡淡瞥了她一眼。婢女撤回手臂,再次低眉。
店家瞧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会心一笑,灼夜看去,却只瞧见静待下文的安宁之态。
“当街非议,你胆子不小。”灼夜抬抬下巴,看似语中忌惮,实则将张扬挑衅之意尽数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