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顾悟空反对,当真施法在附近伐了树木,做了一套床椅板凳,甚至哼着歌儿细细雕了镂花。
悟空擦去眼角湿润,笑道:“一间石屋也太过寒碜,怎么不得起个三进三开的大院子。”
“一步步来吧!”黛玉嫣然一笑,随手拿起一块木板,以指为刀,刻出一把梳子,蹲在悟空身边,替他梳理头上毛发。
悟空已在这山下押了十数年,头毛上尽是枯草灰尘,黛玉一点点给他打理干净,笑道:“我师哥可是美猴王,怎么能灰头土脸呢!”
悟空嘿嘿笑道:“本来也无所谓的,只是妹子你来了,确实需要几分体面。”
两人正说说笑笑,风雪中忽现出两道人影,在空中喝道:“是你这小丫头胆大包天,擅动法贴吗?”
黛玉转头看去,见是两个和尚,光头赤足,却各穿一身金灿灿缀满璎珞的僧跑,眉眼倨傲。
悟空在后笑道:“这两个,原是那骗我压在山下的佛头的跟班,妹子可莫与他们多话,仔细也受了骗、上了当。”
来人正是阿傩、迦叶,听得悟空讥笑,二尊者登时大怒,骂道:“妖猴,佛祖好意留你生路,如何这般口出妄言?”
“口出妄言的,只怕是你那忝居西方上界的佛祖!”悟空厉声喝道:“当时哄我,若翻得出掌心,便将天宫让我,翻不出掌心,还许我下界为妖。”
他指一指头顶,嘿嘿笑道:“这压在我头上的山,可从不在赌约之内!”
阿傩、迦叶大怒,伸掌便向悟空头顶击来。
悟空将头举得高高的,大声笑道:“来来来,试试你们这手掌,比斩妖台何如?”
阿傩、迦叶一掌仿佛击在铁石之上,震得他们后退一步,手部麻痛难忍。
二人对视一眼,阿傩从袖中拿出一锤,迦叶从腰后拿出一剑,又向悟空头顶斩落。
一条白绸袭来,缠住二人手腕,将他们拉得一个翻滚,掀翻在地。
黛玉收回白绸,仍化作一条丝绸帕子,淡淡道:“二位尊者,莫不是忘了来意?”
风雪愈发紧了,阿傩、迦叶眯眼看向那本不在眼里的小姑娘,只见她眉目淡然,袍袖翻飞,巍巍不可撼动。
冰天雪地中,两人后背竟不觉渗出冷汗。
他二人后退一步,放狠话道:“你若执意与这妖猴同流合污,休怪我佛金刚怒目!”
说罢,一起翻上云头,急急往西飞去了。
悟空哈哈笑道:“色荏内厉,打都不敢真打一下,不堪一击,跳梁小丑,哈哈哈哈!”
黛玉走上前,换了条帕子,为他擦去头顶飞雪,笑道:“哥哥可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去!”
悟空闭起眼睛,咂嘴道:“说起来,倒是有些想烂桃山的桃子了,妹子下次来时可以捎几个。”
黛玉微微笑道:“现在如何是吃桃子的季节?你不过又想骗我走呢!”
悟空道:“这两个和尚回去,必会再有人来聒噪!你且回去吧,五百年,不过打个盹就过去了。”
黛玉摇头:“咱们说好的,你休想让我失言!”
她拈指在空中写了几个字,轻声道:“去!”
那几个字化作一朵飞花,飘飘摇摇穿过风雪,不见了。
黛玉笑道:“让杜鹃、白兰给你带桃子,我嘛,是打定主意要寸步不离的。”
四周风雪忽然停住,翻转方向,重新升空化云。
黛玉轻咦一声,道:“这个术法有趣,我下次要试一试!”
话未落,西方金光灿烂,数朵祥云疾飞而来。
“一、二、三.......”悟空眯起眼睛数数,道:“足足有十八朵,莫不是十八罗汉到了?”
黛玉收起手帕,塞入袖中,淡淡道:“想是佛祖怕咱们无聊,特意又找人来陪咱们玩耍哩!”
十八罗汉顷刻而至,降龙、伏虎站在最前,喝道:“那小丫头,此乃佛家之地,快快走开!”
黛玉站起身,扬声道:“我不过是来与哥哥做个伴,也不许吗?”
伏虎须发贲张,声如擂鼓:“这妖猴被压山下,须受五百年雪雨涤心,静思己过,你若天天在此与他说说笑笑,还算什么惩治?”
黛玉道:“如此说,诸位是不打算通个情理喽?”
降龙长眉长须,语气温和许多:“非是我等不讲情面,佛祖法旨,他人岂能擅自更改?”
黛玉仰头,求恳道:“劳烦诸位再与佛祖说说,我不过是住在附近,我哥哥也依然压在山下,五百年的苦难,我兄妹一同承受,并不少得一分。”
伏虎咆哮一声:“佛祖法旨,岂容你一个无名无位的散仙,在此讨价还价!”
黛玉轻笑一声,化出玉簪剑,缓缓道:“我虽无讨价还价的名位,却有些讨价还价的手段,各位不妨一试!”
“放肆!”
十八尊罗汉齐声厉喝,各持兵器,一起围将上来。
黛玉将玉簪剑在空中一抛,叫声:“变!”
玉簪剑登时化作十八柄,自飞上前,将各罗汉的兵器抵住。
黛玉盘腿坐地,口中拈决,以手指虚空控剑,再兼玉簪本身灵性,竟逼得那十八尊罗汉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原地喊打喊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十八罗汉仍做困兽之斗,黛玉则悠闲地坐在地上,还有功夫回头与悟空说笑。
悟空看得手痒,忍不住道:“妹子,让我替你控剑,你上去将他们全都打发了吧!”
黛玉笑道:“哥哥请便!”
说罢,她轻盈地跃起,手中两块帕子迎风一晃,便向伏虎罗汉面上缠去。
那伏虎罗汉正持杖与玉簪剑缠斗,见一方白绸利箭一般卷来,忙将身子一低,险险避了过去。
黛玉脚下走雪影迷踪,手中如天女散花,两条白绸左冲右卷,玉簪剑在悟空操控下,又增凌厉,罗汉们左支右绌,不一会儿便支撑不住,摔倒了五六个。
黛玉转至降龙罗汉面前,手下白绸翻飞,口中笑道:“尊者,可劳烦你们回去与佛祖说个情,通个情面否?”
降龙罗汉后退数步,额角渗汗,强笑道:“我们回转西天后,会替姑娘向佛祖禀明详情,佛祖慈悲为怀,定会念及两位的手足深情!”
听他转了语气,黛玉收了白绸,敛衽为礼,盈盈下拜道:“有劳诸位尊者!”
她回身走至悟空面前,劝道:“师哥,尊者们愿意替咱们说情呢,放他们去罢!”
悟空恋恋不舍地收了诀,玉簪剑十八合一,又飞回黛玉手上。
十八罗汉喘匀了气,道声告辞,悟空忙喊:“诸位,得了闲还来玩呐!”
十八罗汉腾空而起,瞬间消失了踪影。
此后一连七、八日,都没人再来骚扰,五行揭谛倒是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只远远地在半空中晃悠,黛玉、悟空也不去理他们。
又过了三日,杜鹃、白兰拿了纱帘、被褥等物,将石屋装饰得焕然一新。
黛玉与悟空都是辟谷之人,便打发两个丫鬟还回灵台方寸山去,只隔上三个月来一趟,做些美食,打打牙祭。
东去春来,积雪消融,五行山上开出了一簇簇的迎春花。
一早起来,黛玉先帮悟空打理了头面,独个儿到附近枫林去练剑。
一个年轻妇人,生得十分动人颜色,拿着小小的一个包裹,远远走了过来,坐在旁边歇脚。
黛玉收了剑,刚要走,那妇人唤住道:“小妹妹,我看你如此样貌,又这般有本事,如何在这荒山里居住呢?”
黛玉回身笑道:“我在此陪我哥哥。”
妇人叹了口气,道:“你有哥哥,我娘家也有个弟弟,咱们疼兄弟的心都是一样的。”
她拍拍旁边树根,招呼黛玉坐下道:“我那个弟弟,自幼父母宠爱,姐妹疼惜。他要骑马,爹爹就慌得趴在地上;他要喝粥,娘亲就忙得去烧火;我和两个姐姐更是将他捧在手心,走路跟着,睡觉抱着,生怕他有个磕碰闪失。”
“哪曾想,这般捧在手掌心里养了二十年,竟是娇纵了他!”妇人拿出手帕,拭去眼泪,道:“上个月在镇上与人赌钱,一言不合就打杀了两条人命,如今下在狱里,过了秋就要开刀问斩哩!”
黛玉站起身,冷冷道:“我哥哥是仁义无双的美猴王,被人诓骗压在山下,与菩萨那不成器的弟弟不可同日无语。”
见被戳破身份,那妇人微微一笑,现出原身,果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菩萨笑道:“孙悟空天性虽善,却性情顽劣,打地府、闹天宫,若不再加管束,只怕终究难以走正道得正果!”
黛玉道:“我师兄一生所求不过自在逍遥,若是天宫不来惹他,他为何又要闹上天宫呢?”
菩萨笑道:“这是他引发的业,却也是引他向上的机缘,五百年满,自有大道可行。”
黛玉反问道:“大道是谁的道?”
菩萨道:“我知你已洞悉先机,可若没有闹天宫、取真经,苦历八十一难,孙悟空还是孙悟空吗?”
黛玉低头,良久,仰首道:“我师兄是灵石化身,磨砺太过,反消解他的锐气。望菩萨代为陈情,让我在此陪伴他吧!”
菩萨叹道:“你师父与我西方佛界渊源甚深,你又是他最看重的高徒,若执意在此守护,须得有个名头。”
她微一沉吟,又道:“你若皈依我佛,我愿保你在西天做个正职果位菩萨,举荐你在五行山监押这齐天大圣。”
一出手就是菩萨果位,黛玉心下微惊,面上不动道:“多谢菩萨美意,只是晚辈暂且无心出家。”
“可惜可惜!”菩萨长叹一声,脚底生云,腾空而去。
黛玉心绪不宁,缓缓走出枫林,迎面撞上一人,淡鹅黄长袍,语声清冽温柔:
“师妹,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