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梅林,杨戬道:“昆仑山连绵起伏,低空飞行最能领略其美,姑娘可跟着我。”
说罢,他声音不轻不重,念了个诀,轻轻飞了起来。
如此这般,黛玉还有何不明白的,他是在指点自己的飞行技呢!
那诀听来正是祖师教自己那套,读起来轻重音节略有区别。
黛玉照着念了一遍,身姿果然更觉轻盈。
杨戬倒转过身,闲庭信步般掠过一处雪顶,向黛玉道:“飞行、剑术,归根结底都赖自身气息充盈,姑娘的大品天仙决还需再勤练。”
黛玉点头:“多谢真君指点!”
前方山顶有一处镜湖,杨戬靴尖轻点,掠起一缕水花,溅珠碎玉地转了个圈,稳稳地立在水面上,道:“水面对新修者来说,很难借力,但也最能为修行提供助力。”
黛玉试探着在水面一点,摇摇摆摆,险些落入水去,忙捏诀升起。
杨戬踩着水面走了几步,轻松自在,水花都没惊起一丝。
他语气温和道:“你须得让全身法力流转起来,待流至脚尖,便轻轻一点水面,借水力反弹,法力循环往复,人便可静立。”
黛玉再试,一只脚险险地踏入了水中,幸而她临危不乱,另一脚再踩,踏水立了片刻,又要陷落。
一道光圈出现在脚底,将她托了起来。
黛玉有些沮丧:“这水面浮若无物,委实难以借力。”
“对初学者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杨戬随手收了光圈,面上声色不动,道,“多少人,初学时要整个人扑腾进水里好几次呢!”
黛玉再试,湖水没过脚面,双脚交替踏水,竟能在湖面站够一柱香时间。
她身姿轻盈,罥烟眉微蹙,含情眸凝神,娇喘微微,香汗点点。
杨戬蓦地转过目光,背过身踏着湖水散步起来,只留神听着那边动静。
过了许久,那边水花之声渐渐静谧,杨戬转过身去,见那刚修行三年的姑娘,姿态优雅若一只伶仃白鹤,凌波微步,踏着湖面盈盈向自己行来,便如走在平地一般。
他不由得点头赞叹:“你这般天资,普天之下也难也找出三个来!”
“找不出三个......”黛玉侧一侧香腮,明眸中带着调皮的笑意,“嗯,已有的两个,可是包含了真君?”
杨戬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两团光球逆着水面滚过去,轻轻包住她湿透的鞋面,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湖对岸飞过去。
黛玉抬起脚,惊讶地发现一双绣鞋已变得干爽温暖,那对光球犹未散,直护着她踏过水面,才悄无声息地消失。
黛玉追上杨戬,与他并肩飞过十数座雪岭,终于觉出气力不济,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杨戬指着峰顶一块平地道:“那处视野最是开阔,咱们在那儿停一下吧!”
他如此不动声色地体贴,黛玉哪会不知,依样息了身法,在山顶降落。
脚下积雪封霜,身侧寒风如刀,黛玉本就出了些汗,此时被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杨戬背过身去,撕下一片中衣衣襟,迎风一晃,变作轻轻软软的一件白狐裘,倒与当日祖师变得那件有九分相似。
他将狐裘递于黛玉,然后转身在山崖边坐下。
黛玉裹了狐裘,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声道:“你也曾随祖师学过艺吗?”
杨戬讶然,失笑道:“你比我那妹妹聪敏多了,不过是一点轻身法,竟就让我漏了底!”
他转过脸,看向远方,轻声道:“是,其实我可算作祖师的第一个弟子!”
“他当年助我习练法术,学成了一身武艺,我却骗了他的开天神斧,导致他遭到天庭忌惮,被佛道两家猜疑,不得不退隐山林。”
黛玉低声道:“你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对吗?”
“救母亲?”杨戬苦笑一声:“不过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陷入了一个有心人织就的大骗局!”
他坐在山巅之上,长腿荡了出去,晃悠悠,仿佛随时要被吹落山崖,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缺了一块的半截衣襟。
黛玉心头一酸,低声唤道:“大师兄!”
杨戬薄唇微颤,半晌才低低道:“别这样叫我,我如何配呢?”
黛玉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轻拉他衣袖:“大师兄!”
杨戬终于回头看她,茶褐色的眼眸里,晕着薄薄的一层轻雾。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他当先跳起身来,伸手挡在黛玉外侧,低声道:“慢点起身,仔细头晕掉下去。”
黛玉缓缓站起身,笑道:“我如今可不是身娇体弱的闺阁小姐了,哪儿就那么容易头晕呢!”
杨戬微微一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便是掉下去我也接得住,就是可惜要累你再爬次山了。”
黛玉歪头笑道:“我不怕,大师兄会变鹰去找我呢!”
杨戬哈哈大笑,相识至今,黛玉还是第一次见他开怀大笑。
仿佛春风拂过久积的冰山,化出最瑰秀的原初模样,好看得惊心动魄。
“师妹!”杨戬大声道,“你累不累?”
黛玉笑道:“不累!”
杨戬道:“我传你一套步法,是千年前我在这山巅,看着漫天飞雪,自行领悟的。”
“以后,你若被敌人缠住无法脱身,或是近战破敌,配合剑法拳掌,都是一等一的实用。”
说罢,他撩起衣袍下摆,脚下风云变幻,瞬间踏出千万步。
黛玉只觉他忽左忽右,仿佛有无穷分身,皆是白衣翩翩,迎风而舞,便如漫天飞舞,难以捉摸。
遍地雪影中,杨戬的声音道:“师妹,出招攻击我!”
这可是三界顶级战神,黛玉不敢怠慢,摇一摇手腕,化出白丝细云,又拔下玉簪剑,乘云在万千人影中穿梭。
玉簪剑自带锁定功能,多次凭灵性寻到二郎真身,然而下一瞬,又飘渺无踪了。
如此追了近一炷香时间,黛玉就连杨戬的衣衫都没刺到一缕。
她翻出战圈,倚在白丝细云之内,轻抚胸口道:“师兄,我实在堪不破你的迷踪。”
杨戬定住身形,笑道:“这套步法,就叫做雪影迷踪。”
他脚踩八卦,一步一步演示给黛玉看,只要她露出一丝疑惑表情,杨戬都会再重新走一遍。
祖师教黛玉心法时,也极有耐心,但师父毕竟是师父,自重身份,大多时演练一遍,剩下就需徒弟自行领悟。
如此掰碎揉烂地教,也就作为同辈的师兄才能做到。
黛玉习练了两遍,由衷地叹道:“师兄,你若是能回到灵台方寸山就好了!”
杨戬摇头道:“我已再拜入元始天尊门下,灵台方寸山是回不去了,以后在人前,你也别再叫我师兄,免得老爷子为难。”
数千年过去,他首次再以“老爷子”来称呼菩提祖师,这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快,仿佛会有一只速度惊人的魔手,冲出来将这三个字抓走似的。
“老爷子?”黛玉笑道,“师父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老。”
杨戬笑而不语。
当年,他叫祖师老爷子,祖师便叫他臭小子,那时还没有灵台方寸山,他们师徒二人游历千山,四海为家。
经过这么多年之后,祖师重上昆仑山,竟当真变作一个白须老者的形象,要知道那些游历山水的日子,祖师是最恼别人说他老的。
他那时候,却总把“老”字挂在口边来惹他生气。
后来,母亲出了变故,父亲与大哥死了,他被抽干了法力,只能带着七岁的妹妹东躲西藏。
他有仇,有怨,有恨,有屈辱,有不甘,有救母的迫切,又受了有心人的挑拨与蛊惑,终于铸成大错。
见他久久不语,黛玉转了话题道:“那我叫你什么呢?还叫你真君么?”
杨戬道:“咱们显得生疏些,才不会给老爷子惹来麻烦,出了这里,我仍叫你林姑娘,当你是我妹妹的朋友。”
他说得郑重,黛玉是灵透的人,立时应允了。
两人一起回到梅林,待杨戬走后许久,黛玉才化出白丝细云,飘飘摇摇回到玉辰阁。
蓝衣仙婆刚好捧着那盛药的小玉瓶回来,疑惑地道:“姑娘,怎么二郎真君说您已重新收了这药呢!”
“是呀,”黛玉接过玉瓶,珍而重之地收回衣袖里,“这药,我又改主意收下了。”
一连两个月,黛玉都到那片梅林去练剑,又去镜湖练飞行术,却都再未遇到杨戬。
一晚在外赏月时,她见到了杨瑛。
三千多岁的小姑娘仍是风风火火,吃了她一串葡萄,喝了两杯清茶,才喘口气道:
“山上来了个和尚,袖子里揣着只白毛老鼠,好生厉害,若不是我跑得快,险些被咬了一口呢!”
黛玉奇道:“玉虚宫是道家福地,怎么会有和尚呢?”
杨瑛摆出前辈姿态,敲着桌面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尊此次与众仙尊闭关,听说颇有成效,特邀了五老来论经,那和尚就是跟着西方佛老来的,听说叫作什么金蝉子......”
“我二哥这些日子不见踪影,就是忙着接待这些人呢!”
“金蝉子?”黛玉轻轻重复一遍,不就是最终转世为唐僧的那人。
她读《西游记》时,最不喜欢那懦弱絮叨又猜忌悟空的老和尚。
不知这金蝉子,可也是同样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