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大乘期的天雷。
对伏寒玉,天道没有留手。
若是岑映商没有旧伤,徒手接下自然是绰绰有余,可惜没有如果。
他压下舌根处泛上来的腥味,面不改色唤出本命剑。
天劫过后布甘霖。
而今甘霖不降,反而天雷滚滚,劫云积威。
方才岑映商为伏寒玉注入灵力,后者体内经脉骨骼,几乎断了个干净。
天道吝啬至此。
那么他忤逆一次,同再多忤逆几次又有何区别?
秋绮剑嗡鸣不止,磅礴沛然的剑气冲天而去,丝毫不掩盖森冷的杀意。
伏寒玉被他护在身后,灵台无比清明,心却愈发下沉。
身前人前些日子才养回的唇上一点血色,此刻消失殆尽,苍白无比。
握着剑的手愈收愈紧,无力感如浪潮席卷,几乎将他魇住。
他从未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迫切地想得道成仙。
只要成了仙,他便能……
气息牵动,方圆百里灵力汇聚。
正当伏寒玉咬牙打断这次顿悟时,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又一道灵力注入体内。
伏寒玉下意识挣扎:“停下……”
岑映商凤眼微抬,见他执意如此,干脆点了他的穴,轻呵道:“闹什么,专心突破。”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撩红了耳根。
伏寒玉眼睫重重一颤,再不说话了。
道心上的最后一丝惶惑也被抚平。
酆无妄看着视野里血色尽失的双唇,罕见地未发一言。
伏寒玉境界低微,只知凌华有旧伤,无法分辨具体,但他看得一清二楚。
先是为善尸逼出两道镇压魔气的精粹灵力,又不顾灵力紊乱,强行接下天道一击。
仙魔煞气对酆无妄来说小事一桩,但对未历劫飞升的凌华来说,无异于食骨在喉。
眼下,凌华经脉内定是群魔乱舞。
可这人仿佛不知“适可而止”为何意,竟提了剑直指天道。
世间竟有如此蠢人。
酆无妄眼神变幻莫测,片刻,阖眼驱动真身,锁定劫云。
罢,此事毕竟因他而起。
哪知他还未动手,那劫云声势浩大地打了两道隆隆闷雷,像警告更像不甘,几息后,竟然不情不愿地散去了。
拨云见日,乍亮天光泄下。
降下的甘霖少之又少。
但好歹是结束了。
众人只道雷劫过去。
然而置身其中的三人却疑虑丛生。
酆无妄眉头微皱,深知天道一旦抓到他的错漏,恨不得亲身下界劈死他,断没有收手的道理。
那么让天道忌惮的,到底是什么……
他瞥了眼跟前的凌华——长睫发颤,唇角紧抿,一副逞强的样子,却不知道理一理贴着颈侧的凌乱乌发。
他没有承旁人情的习惯。
酆无妄心念一动。
面前人经脉上的魔气悄无声息间散去大半,剩余的侵染太深,强行祛除反倒伤了根基。
他停了手,离开善尸身体。
*
伏寒玉从顿悟中醒来,睁眼便看见温伶和小师妹在他身边。
他心头一跳,顾不得查看自己的情况。
“师尊呢?”
芷芙到嘴边的祝福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提到师祖,她还没张口,眼睛顿生向往之情。
那天雷劫,她一手拿美人册,一手执笔,看得目不转睛,连连惊叹师祖果真俊朗非凡,美人在骨又在皮。
要是新编的美人册一出,这灵石岂不是哗啦啦往她口袋里飞!
“要是能再让我多看两眼师祖,即便让我——”突破金丹、腰缠万贯也愿意!
温伶一扇子掩住她的嘴,堵住后半句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的话。
他不动声色转移注意力:“师祖突破在即,原托了师父替小师叔护法,但药谷来人,只能将护法一事转交与我,望小师叔海涵。”
药谷来访次要,掌门是急着替师祖护法。
不过这事就没必要让小师叔知道了。
药谷?
伏寒玉眉头皱了皱:“我知道了。”
说罢,扭头下山,往竹屋走。
温伶笑意淡了淡:“……”
芷芙抢过挡在面前的折扇,哗地打开,有模有样地扇了两下,感叹道:
“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连跳两级,睁眼就是元婴中期,却浑不在意;有的人两百年元婴,却觉得自己资质下乘;还有的——”
“每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温伶淡淡道,“小师妹今日的功课?”
芷芙讪笑两声,将折扇塞回他手中:“大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了。”
伏寒玉回了竹屋,才发现岑映商并不在这。
他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人。
余光瞥见手中握着的剑。
剑身映出的人血迹斑斑,狼狈无比,周身却笼了一道无形的剑气。
师尊留下的剑气。
伏寒玉的心忽然就定了。
他将剑认认真真擦拭干净,然后才去屋后的小溪清洗身上的脏污,开始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伏寒玉十分清楚,渡劫时,他察觉到的、来自天道的敌意绝不是错觉。
天道的的确确想杀了他。
若是没有师尊不顾安危护着他,他早已死在天雷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渡劫濒死的一瞬间,他恍惚间看到一道虚影向他投来目光。
仅仅对视了一眼,恨意、愤怒、不甘便齐齐翻涌上来,令他无法自控,如坠深渊。
伏寒玉暗暗记下此事,打算日后有机会,再探个清楚。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固境界。
后续的日子,他回到了渡劫前的光景。
每日醒来去峰顶练剑,日落回屋。
不同的是,往日屋中的那道身影迟迟不见。
两个月后。
“封神井每层境界一致,越靠近中央越危险。
一旦进入,过了三日入口才会再开,第七日所有人都会被传送出来。
其中妖族皮糙肉厚,进了封神井得天独厚,前三日自保为主,切莫与妖族起了冲突,机缘虽然重要,但性命才是本钱。”
带队长老严词厉色,扫视一圈,见没人嬉皮笑脸,这才放出了法宝灵船。
接着,他传音给伏寒玉:“寒玉,你随我来。”
“这是掌门叫我转交与你的。”长老将一块令牌交给他。
“掌门?”伏寒玉一握住令牌,便察觉不对。
他如今元婴,从前感知不到的,现在却处处都是猫腻。
好比手上这块令牌。
其中蕴含的恐怖剑气,隔着牌子上的封印术法,都令他心神俱颤。
这样的剑气,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师尊人呢?”
长老无奈地瞥了眼角落某处,眼睛一闭,脖子一梗:“仙君不在此处。”
岑映商:“……”
幸好伏寒玉像是没听出来,收下令牌,朝长老道过谢便离开了舱室。
确认人走远了,长老这才长叹一口气,苦着脸道:“师叔又何必为难我。”
话落,术法撤下。
一个唇红齿白,生得标志的少年人从角落里出来。
他板着脸,声音也冷冰冰的,气势倒是凌厉,却没有半分威慑:“你不理他便是。”
长老心道:当着你面,又是你的爱徒,他再耿直,也做不出如此愣头青一样的事。
不过少年时期的师叔,倒是让他想起了往事。
修仙之人衰老慢,但并不是说容颜永驻,而是根据境界相应地延缓衰老。
像他这种资质平平的,不吃驻颜丹,修到分神已经中年模样。
而有得有失,岑映商因为修行速度太快,一直到元婴了都还是少年。
偏偏他修为越涨,人就越不长。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起,长老记忆里那个还有点脾气的凌华小师叔,整日里板着个脸,愈发像座冰雕,他们再逗也没反应了。
长老一边感叹岁月如梭,一边从储物戒拿出放了几百年的上品灵果,塞给岑映商。
“当年我不过下山一趟,师叔便摇身一变,长得比我还高。”
而且一靠近,三尺之内天寒地冻,几次将他这拿灵果的手冻了回去,如今终于又给他逮到机会。
“师叔万事小心。”
岑映商勉为其难接过果子,点了点头。
“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