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映商接过剑时诧异了一瞬。
他没想到伏寒玉用的还是弟子入宗时统一发的配剑。
倒也无妨。
岑映商一记术法将芷芙拢到身后,随后极为克制地抽调灵力,注入铁剑。
照理来说,他体内的魔气已入经脉,完全祓除魔气前不便大幅动用灵力。
然而。
眼前被影绰怨气遮住身形的三只遗种,眼窝处正幽幽飘着象征合体期的两簇黄鬼火。
即便遗种们此刻因忌惮停下了,但空洞的眼窝仍直勾勾盯着岑映商身后的芷芙。
一个筑基期弟子为何叫遗种执着至此?
不等岑映商琢磨,遗种周身的黑雾竟不约而同膨胀起来。
霎时,狂风乱作。
黑雾遮天蔽日,威压更如乌云摧城。
结界内的众人尚且窒闷无比,更不必说其他山头,成片弟子吐血倒地。
看台上的长老们无不骇然:“合体期遗种?!”
“快快开启护山大阵,保护宗门弟子!”
岑映商察觉身后动乱,眸色微寒,一袭白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注入铁剑的稀薄灵力抽丝剥茧般运转起来,一周天、两周天——渐渐竟如同游龙,呼之欲出。
只见他普普通通挥出一剑。
没有毫妙剑招,没有凌厉剑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一剑。
然而,灵宝爆炸的飘尘、紊乱灵流卷起的树叶,乃至蜉虫、风烟……
一切喧嚣在岑映商挥剑的刹那戛然而止。
众人眼睁睁看着浩浩荡荡的黑雾遮蔽天穹,又眼睁睁看着冲天怨气倾山倒海般朝三人袭去。
谁知这心还没提到嗓子眼呢,再眨眼,已是天光乍泄。
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上一秒声势浩大的遗种,下一秒竟魂灭道消,只余齑粉飘在空中。
弟子们仰头,盯着复苏的日头呆呆张嘴:“……”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结束了?玉简上不是说遗种皮糙肉厚,越级打修士手到擒来吗?这怎么像碰瓷一样,一剑就没影了呢?
长老们也差点瞪掉眼珠。
凌华仙君这境界回落方式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啊,亏他们遇到仙君就小心翼翼、三缄其口,实在多此一举。
掌门睨了眼这些修仙老油条。
他早说了把心咽回肚子里,这会儿倒是一个两个在弟子面前惯会装,一副高深莫测、早有预料的样子。
出息!
掌门欣慰地摸了把胡子:“既无事了,温伶,你带芷芙丫头去理事堂等为师。”
温伶从那抹风轻云淡的身影上挪开视线,松了松不知何时收紧的掌心,温声道:“是,师尊。”
……
此时的岑映商没有众人看到的那么举重若轻,倒不是因为灵力催动后的魔气反噬,而是——
【伏寒玉是善尸!】系统激动道。
岑映商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他原本惨淡的唇色被抹开的鲜血浸润,在苍白的面色下衬得愈发扎眼。
伏寒玉定定地看了几秒,抿了抿唇,正要开口。
谁知这犹疑的工夫,一个扎着蝴蝶结辫子的脑袋凑过来。
“天哪,师祖你受伤了!我这儿有新帕子,师祖你要不要擦擦嘴?”
芷芙热络地取出帕子递过去,看向凌华的眼神又是惊艳又是痛心疾首。
她原本觉着宗门内,小师叔容色排第一,大师兄第二。
哪知道大家伙儿平日里“师祖师祖”叫着的凌华仙君不仅不是长须飘飘的老头儿,反倒尤为清俊出尘。
她这美人册还是编早了!
但这好好的大美人怎么就受伤了呢?幸亏师祖武艺高强。
真是天妒蓝颜,蓝颜薄命,命不该绝啊!
岑映商很久没遇到过这么自来熟的了,顿了一秒才回应:“无碍。”
芷芙眼泪汪汪地还想说什么,恰好温伶到了。
对小师妹秉性颇有了解的他目睹这一幕,当下眼皮一跳,按住她的手。
“……温伶代小师妹向师祖赔礼,师尊唤小师妹去理事堂。”
芷芙不明所以地挣动,这是自家师祖,她又没什么僭越的地方。
但她越挣动温伶越发觉得她还憋着招,不得不在师祖眼皮底下捉起泥鳅。
面前这一幕使岑映商的脑海飞快闪过一抹思绪。
善尸、遗种、芷芙……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伏寒玉凝视着他微垂的凤眸,忽然出言:“仙君可是旧伤复发?”
此言一出,温伶顿时眼神复杂了:“……”
贸然打探旧伤,还叫得如此生疏。
修真界没有凡俗的规矩,但讲究尊师重道。
话说得这般冒犯,但凡碰上脾气暴躁的大能,遭罪都是轻的。
有伏寒玉瓦石在前,温伶面对小师妹这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态度都温良了几分。
让温伶没想到的是,说的人没自觉,听的人居然也没意识到伏寒玉这话哪儿哪儿都不对。
岑映商还沉浸在思考中,听到伏寒玉的声音,缓慢回神,言简意赅回应:“旧伤新痕。”
遗种由仙魔怨气形成,即使死了,煞气也会缠上敌人,久了,煞气便成心魔。
只是他心性坚定,又无杂念,煞气熬不出心魔,渐渐磨去凶性,成了魔气——
且慢。
芷芙、煞气、心魔。
岑映商豁然开朗,对系统道:“我知晓了,酆无妄没把成圣的赌注押在三尸合一上。”
冷不丁被召上线的系统迷茫极了:每个词它都见过,怎么连起来就听不懂了呢?三尸不合一,还能干什么?
岑映商:“他要的是三尸、也就是他本源所生的心魔。”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遗种对一个不相干的低阶弟子穷追不舍,而不是干脆杀掉。
系统还是没懂:【难道不是她用法宝撑到你来了吗?】
岑映商反问:“魔主如何修炼?”
系统:【酆无妄从恶念中诞生,修炼自然也靠恶念。
贪嗔痴等一切心怀恶意的念头都是他的养料,修士的心魔更是,越强大的修士心魔也越强大——】
系统猛地顿住,这才理解岑映商那句“要的是三尸的心魔”是什么意思。
伏寒玉修为低微,但作为本源酆无妄的实力强啊!卡个BUG不费吹灰之力套到三份金仙心魔,一本万利。
所以遗种才特地等芷芙逃到伏寒玉跟前,求救了再杀。
只因在旁人眼里,伏寒玉独来独往,只有芷芙一人还算同他亲近。
酆无妄要逼善尸生心魔。
系统想通的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计划听着惨的是三尸,实则与三尸关系密切的所有人都有性命之虞。
当然三尸也好不到哪儿去,以魔主折磨自己也要灭世的凶残性情,少不得一脚把三尸踹进人生深渊。
系统喃喃:【不愧是灭世boss,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现在你救下了芷芙,伏寒玉应该没生心魔?】
岑映商不置可否。
不甘、渴求、执念……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而心魔只需一个引子。
闻到需求的味道,系统福至心灵,当场发布了一个长期任务——
【每月同‘善尸’肌肤相亲三秒以上,以记录善尸心魔数据。】
它喜滋滋地说:【我们离救世又进了一步。】
岑映商看着投射在识海里的字,沉默片刻。
每月还算有道理,但,“三秒?”
系统:……
因为你签的恋综合同要求你和嘉宾必须有循序渐进的感情戏。
但变成恋爱系统是它的锅,所以系统改口:【因为心魔比较难检测嘛。】
岑映商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而对于修士来说,一个月实在白驹过隙。
今天一别,岑映商再去治个伤,一个月就过去了。
所幸今日就有机会。
比如他手里那柄外表无损,实则承受不住灵力,内里彻底碎裂的铁剑。
……
伏寒玉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收敛”二字如何写。
他学剑,便只有天下第一人的剑入得了他的眼;既学了第一人的剑,便不允许自己屈于人后。
流言传他孤傲,却也只能传他孤傲。
恰如此刻,他想看岑映商,于是毫不顾忌地看,从眉眼、神情,到握剑的姿势。
世人都道凌华仙君冷如霜雪,气势慑人,叫人不敢直视。
然而伏寒玉看得心无旁骛,看得细致入微,看得兴致勃勃。
他看见那人漂亮的凤眼、苍白的唇,提剑时的锋锐眼神,还有那双不似剑客的手,舞柄铁剑也浑然天成、凌厉无比。
一想到剑,他脑子里那双岑映商的手又开始挥动,剑上的游龙、大象无形的剑气……他想得太过入迷,以至于岑映商将剑递到眼前了才发觉。
伏寒玉自然想也不想伸手去接。
然而碰到剑柄的瞬间,铁剑通身竟忽地碎成齑粉。
他毫无阻碍地触到一截冰凉的手指。
指尖的肌肤如玉石般细腻,与脑中嗡鸣的回忆奇异重合,竟叫伏寒玉无端生出一丝贪恋。
他又想看岑映商了,于是再自然不过地抬眸。
却见面前的人神态略有迷茫,似乎是没料到剑碎,极缓地眨了眨眼,同他视线对上的瞬间,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没成想这不经意的举动兀自多了一丝摩挲意味。
痒意从两人相触的指尖传来,如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又随着始作俑者一无所觉收回手的动作转瞬而逝。
“抱歉。”
“……无事,一柄铁剑罢了。”
伏寒玉走神了一瞬,他忽然觉着这双手抚琴时的姿态,想必也是极好的。
不、还是握剑罢。
他用铁剑,正是因为传言里,凌华仙君打造本命剑前一直以凡剑磨砺自己。
岑映商如果能听见伏寒玉的念头,估计就要留下一个缺心眼的印象了。
虽然剑是外物,但修为低微时,攻击力能强便强,何必拘泥。
也幸亏岑映商听不到,因为。
“你可愿随我学剑?”
不论是伏寒玉同他剑道相合,还是系统那句“没检测到心魔,也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但奇怪的是检测的时候道心不太稳”。
岑映商的确起了收徒的念头。
不过掌门曾言他这小师侄性子傲,他要是想将人接到自己峰头,或许还得另想法子——
他思绪未落,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弟子伏寒玉拜见师尊。”
……
……
与此同时,仙魔战场最深的封印处。
黑雾盘踞的骨座之上,一双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