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已经放出去了,还是当着诸野的面放出去的,事到如今,谢深玄想,他就算想后悔,大概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觉得诸野在忍笑,那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实在可疑,只是诸野平日极少露出笑容,他也摸不准那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笑,只好将此事略过,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想,若真要完成自己那大言不惭的目标,当务之急,果然还是得先弄清这些癸等太学生的情况。
昨日他去太学时,只觉每一人都极为古怪,太学之内,要想凑齐这么多古怪学生,倒也属实有些不易。
这些人中,每一人身上似乎都带着难解的问题,可具体如何,倒还应当先问过诸野再作答。
谢深玄:“关于那些学生。”
诸野:“你若有疑惑……”
谢深玄:“诸大人,皇上说过,我对癸等学斋有什么疑惑,都可以直接问你。”
诸野微微颔首。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那几名学生大致的情况,伍大人已同我说了。”
诸野:“只怕他说的……并不完整。”
谢深玄:“……不完整?”
诸野:“赵玉光。”
谢深玄脑中浮现出那个小胖子小心翼翼缩在桌子后的模样,这些年来,他在朝中也算识人颇多,一眼便能看出赵玉光的性子,此人应当天性怯懦,畏惧与他人来往,衣服上带了不少补丁,或许是因为家贫,才有了如今这性格。
诸野却问:“你真的不觉得他眼熟吗?”
谢深玄:“……”
第一次见到赵玉光时,谢深玄便觉得赵玉光的容貌看起来有些熟悉,像是他记忆之中的某个人,可他的记忆中实在没有这等身材的小胖子,他苦思未果,只得摇头,等着诸野接下来的解释。
诸野叹了口气,道:“他是赵瑜明的幺弟。”
谢深玄:“……首辅次子?”
诸野:“他小时候,你还见过他。”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记起了些同赵玉光有关的往事来。
诸野说得没有错,赵玉光小时候,谢深玄的确见过他。
那时候赵瑜明常来谢家玩耍,有一回带了他的幺弟来,谢深玄记得是个白雪团一般可爱的小娃儿,怎么长大后……倒是往圆处生长了。
可若赵玉光是首辅幺子,那他平日的衣着打扮未免也有些太过寒碜了,他清楚记得赵玉光衣上的补丁,首辅虽然清贫,可也不至于穷到如此地步,那模样可似乎比普通的寒门学子还不如,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之中有些古怪。
再说他昨夜回去翻看学生名册,伍正年几乎调查了每一个学生的身份背景,将所有人都查得清清楚楚,却怎么独独漏过了赵玉光,压根没弄清赵玉光与首辅大人的关系?
诸野倒很是平静:“赵首辅不想声张此事。”
谢深玄:“……”
这种事,不是不想声张就能瞒下去的吧?!
谢深玄盯紧了诸野,试图从诸野面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来,果真下一刻他便见诸野垂下眼睫,似乎是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吐露真相:“首辅有事相求,我总得给他几分薄面。”
谢深玄:“……你帮他藏了身份?”
诸野:“只是一些小伎俩。”
谢深玄叹了口气,若玄影卫想要助首辅隐瞒此事,倒的确可以将事情不动声色压下去,只是……玄影卫平日事务繁忙,谢深玄倒是没想到,诸野竟然还有时间帮忙做这种事。
谢深玄下意识挑眉:“滥用职权。”
诸野:“……”
诸野沉默了。
谢深玄一见诸野这眼神便觉心慌,他成天四处逮着人挑刺,可诸野却是个意外。他总摸不透诸野心中的想法,也不希望诸野再更加厌恶他,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语调小心些许,带着难以言明的谨慎,略凑近诸野一些,低声道:“……诸大人放心,我这人,嘴很严的。”
诸野:“……”
谢深玄:“我绝不会在首辅面前提起此事。”
诸野:“……”
诸野依旧不曾言语,令谢深玄心中的慌乱不由再多几分,略有些刻意转移了话题,仓皇问:“那……那他们打架扣分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我也调查过。”诸野盯住谢深玄神色,道,“严端林的幼子严渐轻,就在太学的甲等学斋中。”
谢深玄想起学生名录上严渐轻的名字,点头:“我知道。”
“他身边常有几个跟班,多是朝中严端林那一派官员家中的子女。”诸野微微皱眉,略微露出些厌弃这些人的神色来,“这些太学生大多瞧不起家贫之人,言语之上的轻侮,对他们而言,都只算是小事。”
谢深玄:“……他们不认识赵玉光?”
诸野:“玉光不怎么喜欢出门,赵大人也不可能让他同严端林的孩子来往,那些人并不认识他。”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注意到,诸野称呼赵玉光的语调有些亲近,像是在称呼一名年少的晚辈……若他与赵瑜明还维持着年少时的关系,那赵玉光的确该算是他的晚辈。可他想不明白,诸野入朝之后,与严端林走得很近,这本是谢深玄心生芥蒂的缘由之一,赵首辅又是严端林的死敌,谢深玄原以为……这些年来,诸野与赵家的关系应当很差,同赵瑜明自然也早该失了联系。
“他们欺负玉光,已有段时日了。”诸野说道,“瑜明同我提起此事时,裴麟正在玄影卫,又将此事全都听了去。”
谢深玄:“……裴麟为何会在玄影卫?”
谢深玄这问题,反倒是令诸野一怔,有些不解:“封河兄托付过我,裴麟一人留在京中,或许多有不便,他请我多照顾裴麟一些。”
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心中莫名有些发梗。
他知道诸野后来同裴封河的关系很好,似乎远胜于他,私下总是避着他同裴封河来往,可他没想到当初他们在江州的那些好友,诸野竟还都留着联系。
诸野同他们每个人的关系都不错,反倒是谢深玄……他像是自己将自己排除在外,在太学就读时,学业繁忙,抽不出空闲,入朝之后,则被公务压得难以喘息,又因都察院之职,上疏弹劾过昔日好友数次,这关系便越发疏离,已许久不曾同他们有过联系了。
他不想思虑此事,只是皱眉,问:“伍兄说过,这架是裴麟带他们打的,那事情起因,便是赵玉光了?”
诸野:“应当是那些甲等学斋的学生。”
谢深玄点头,很是赞同诸野的意思。
那些人欺辱赵玉光,裴麟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这架打得好,换了他也会想上去给那些人来两拳。
他对裴麟略多了些好感,虽至今还不曾见过裴麟的尊容,想起裴麟时,脑中也只有这小子埋头在课桌上睡得正香的身影,可若只听诸野几语而言,谢深玄觉得,裴麟这学生,或许还能算有些希望。
“其他人,我大致也查过。”诸野又道,“同伍正年调查的结果差距不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谢深玄心中已隐隐有了主意。
他没有那么多精力,无法一股脑将所有人的问题都在短暂几日内解决,他若想下手,最好能从他最熟悉的人先开始,逐个击破。
“赵府离得很近。”谢深玄道,“明日我先去首辅家中看看。”
诸野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可这毕竟是谢深玄的问题,不必由他多想,他只需保护好谢深玄的安全。诸野便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谢深玄:“……你好好养伤,不许过来。”
他的威胁没有半点效用,诸野看起来就不打算听话,对此谢深玄没有一点办法,他总不能威胁诸野……不不不,他当然不敢威胁诸野,他才不会嫌弃自己活得太长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 想起诸野身上的伤,不知该不该再劝,诸野却略显踌躇,似是有许多言语卡在喉中,令他犹疑不定,吞吐难言:“谢大人……”
谢深玄直觉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战战兢兢抬首看向诸野:“诸大人……还有事?”
诸野轻叹了口气:“还是裴麟的问题。”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一顿,心中紧张,他以为诸野又是想要他多照顾裴麟一些,不由蹙眉,道:“诸大人,我不会为难学生,您不必这般再三为他讨好——”
诸野:“讨好?”
谢深玄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难道不是讨好吗?”
诸野:“当然不是。”
谢深玄:“……”
"封河兄知道你要在太学执教后,日日上疏,请求皇上将裴麟指到你的学斋中,让你亲自教导。"诸野以手指轻扣桌面,道,“这几日来,他已给我写了不下十封信了。”
谢深玄:“……”
谢深玄想,若他有个年岁尚小的弟弟要入学,他也会很担心弟弟在学中受人欺侮,诸野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他便再点了点头,道:“诸大人,您放心——”
“我不放心。”诸野加快了一些语速,打断了谢深玄的话,“裴兄给我写过很多信。”
谢深玄随口应付:“嗯嗯。”
侯爷家的幺子,父兄全在边关,担心一些,的确也很正常。
可诸野却极为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显得有些无言。
“信中说,他皮糙肉厚,耐打得很。”诸野干脆复述信中原话,面无表情说道,“他若犯错,你随便揍他。”
谢深玄:“……”
谢深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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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兄长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