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以为他们家早与诸野断了关系,可现今看来……这一切却好像并非如此。
谢深玄盯着小宋,想了片刻,忍不住问:“除了你和高伯……”
小宋小心翼翼说:“都是邻居,难免会有来往吧。”
谢深玄:“……”
小宋又解释:“齐叔一个人住在此处,又不便行走,高伯便让我们平日多照顾他一些……”
谢深玄:“一个人?”
小宋:“指挥使平日是不回来的。”
他方说完这句话,那门后已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有人正费力挪开门后的门闸,谢深玄下意识回过目光,见着那朱漆大门从内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名面容枯朽灰败的老头,正在门缝之后阴沉沉盯着他。
第一眼朝此处望去时,谢深玄着实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看见了什么灵怪小说中的怨魂,可小宋已自如同那人打了招呼,笑吟吟唤:“齐叔,大人回来了吗?”
这老门房方才让开一侧,请几人进去,谢深玄紧张朝内迈步,贺长松更是吓得拖着谢深玄的衣袖瑟瑟发抖,他们随在这老门房身后,一眼便见诸府内昏沉破败的庭院,老门房取了一盏灯,那灯火摇曳昏暗,谢深玄看着破败不知多久没修缮过的长廊,布满灰尘蛛网的墙角,还有那野草蔓生的庭院,昏暗无光的房屋,莫名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得此处怎么看都像是夜谈鬼话的标配,哪怕在此处杀人抛尸,也绝不会有人察觉。
谢深玄心惊胆战,他们穿过四处都是枯树野草的庭院,终于看见了一处亮着灯的屋子,可在这等气氛映照下,那灯火反而显得分外诡异,像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更不用说稍稍靠近一些后,谢深玄便听见那屋中传来了有些诡异的声响。
这声音像是尖锐利器划过硬物,直令人头皮发麻,谢深玄脑中不由浮现出无数志怪小说的篇章,随着他们脚步声近,那声音忽地停了下来,老门房扶着房门,以粗嘎的嗓音开口,唤:“大人。”
谢深玄顿住脚步,抬起眼眸,目光穿过面前这透着微光的门扇,朝屋中望去。
这房间之内布置简朴,除了床榻桌椅之外,再无其他,诸野披衣倚靠在一处窗下,面色略显苍白,膝上横放着他金柄黑鞘的长刀,另一侧的桌案上置有砥石、麂皮等物,方才那怪异声响,应当是他磨砺刀具时发出的声音。
不是,等等。
诸野不是才刚受过伤吗?
你们玄影卫是真的不需要休息吧?
他惊愕立于门侧,正与屋中的诸野对上目光,屋中灯光昏暗,他明显见着诸野怔了片刻,还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而后两人各自僵在原地,谢深玄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来此处,诸野忽而铮地一声将长刀收回鞘中,飞速整理衣襟,将披在身上的袍子系好,这才坐直了身体,沉着脸色同谢深玄点了点头。
贺长松已吓得懵了,他看诸野的神色,似乎并不如何欢迎他们,他几乎恨不得扭头就跑,又怕引起诸野注意,只好一面在口中战战兢兢呜咽,道:“我我我我还有事……”
谢深玄并未理会他,诸野的目光也不曾移到他身上,他便再后退一步,喃喃道:“我……太医院还有事……”
他毫不犹豫丢下谢深玄与小宋二人,恨不得立即从这可怖的鬼宅之中逃离,谢深玄叹了口气,倒并不觉得惊讶,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后悔的余地了,他只好踏入屋中,瞥了一眼诸野,方才的胆气一瞬荡然无存,只能干巴巴嗫嚅着思考借口,道:“我……我……”
见诸野除了面色苍白外似乎并无大碍,谢深玄安了心,可一同诸野对上目光,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觉自己这关心来得实在莫名其妙,他根本不必来此……诸野也当然也不需他来此。
诸野沉默许久,将手中长刀放在一旁,微微蹙眉,问:“谢大人?”
谢深玄干巴巴笑了一声,道:“我就是有些担心。”
诸野:“……担心?”
他眉宇间微微显露惊讶之意,眼底似乎现出些难见的暖色,那目光停留在谢深玄身上,倒是不想转开了一般,如此神色,只令谢深玄心中慌乱,急匆匆改口,道:“担心……只是其次!”
诸野一怔:“那正事呢?”
谢深玄:“想来问问你那些学生的情况。”
诸野:“……”
诸野垂下目光,眸中已收回了方才那副一闪而过的神色,似乎无论谢深玄如何解释,他都不会有任何意见,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深玄总觉得他眸中有失落神色一闪而过,可这当然是他的臆测,诸野怎么会觉得失落?活阎王当然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
谢深玄只好小心翼翼道:“皇上说过……”
诸野微微挑眉,问:“谢大人想问些什么?”
谢深玄:“……我看过学生名册。”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直入正题,顺着自己方才杜撰的谎言说下去。
“伍大人将这名录交给我,回去之后,我仔细看了几遍。”谢深玄道,“我觉得这名录很有问题。”
诸野微微颔首,示意谢深玄接着说下去。
“名录之上,至少有三成是官宦子女,另外再有四到五成,是这些朝中大官的侄甥亲戚。”谢深玄微微蹙眉,“太学本为天下学子而立,如今怎么变成了这番模样?”
说到正事,谢深玄终于没了方才的畏惧,言辞语调也已清晰了不少,他端正了坐姿,想要自怀中摸出他去赴宴前还带在身上的学生名册,却又想起他方才沐浴时将东西全都丢在了屋中,他动作一僵,只好再将手放下,轻咳一声,继续道:“我忘记将名录带过来了。”
诸野道:“无妨。”
“我仔细想过,此事虽然蹊跷,但显然不是舞弊。”谢深玄道,“寒门学子,平日除却读书之外,还需忧心生计,那些世家少爷却不同——”说到此处,他稍稍一顿,摇了摇头,说,“我不该置身事外,我也是富家少爷,我幼时除了读书,便几乎没有做过其他事,分一半心思在读书,与一门心思都在读书,自然会有不同。”
诸野依旧垂眸看着他,那目光落在他仍旧微湿的散发之间,望着他谈及正事时总是习惯微蹙的双眉,也不知是否认真听进了他的言语,谢深玄不由更为紧张,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尽数道出:“可如今这太学改制,实在很不对劲。”
他去年岁末听闻这改制的消息时,已上折子骂过一遍了,那时朝中所传的说法,仅是要将琴棋书画等事纳入太学考核,他当时便觉得不对,不想今日来了太学之后,方觉这太学改制的境况,比他所想的还要古怪。
“寻常寒门学子,光是读好书这一件事,便几乎已要耗尽全家上下的心力。”谢深玄蹙眉道,“如今太学之内,文科除却策论与算经之外,还有琴棋书画,武科骑射也需纳入分制考核,月月考试,每一场都要算作分数,不合格要倒扣,年末不足十二分便要清退回籍,可这等强作风雅之事,有几名寒门学子能样样精通?”
诸野依旧不曾言语,谢深玄不知他为何不言,可他已将话题挑到了此处,自然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既是如此,也怨不得今日太学中尽是世家子弟了。”谢深玄稍稍一顿,语调已显得尖刻了许多,“而今只是太学考核如此,诸大人,您可曾想过,若有一日连补试也要如此考过七门,那这太学之中,真的还能有寒门学子吗?”
到了此刻,谢深玄才微微抬眼,直迎上诸野的目光,烛火倒映在他眼眸之中,似有光亮跃动,而他一字一句,贴近了诸野身前,认真询问——
“诸大人。”谢深玄问,“太学改制,真的是皇上的意思吗?”
他二人目光相对,片刻之后,诸野轻轻叹了口气,说:“皇上赌赢了。”
谢深玄一怔:“什么赌赢了?”
“皇上说,你一定会极为好奇此事。”诸野无奈叹气,“就算不想要你掺和,你也非得自己挤进来。”
谢深玄摸了摸鼻子,不愿承认此事,小声道:“……我没有。”
诸野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或许算不得是笑的浅淡神色:“你所言之事,也正是皇上的忧虑。”
谢深玄:“既然不是皇上,那是……”
“严端林。”诸野道,“太学之事,是严端林在极力推行。”
谢深玄:“……”
谢深玄倒不怎么觉得意外。
“太学改制,只是试行。”诸野说道,“皇上想要废除此事,可若空口无凭,只怕难以服众。”
谢深玄小声嘟囔:“他惯常一意孤行,天天偷溜出宫,可未曾见他想过要服众。”
诸野只当做没听见谢深玄的犯上之语:“除此之外,皇上还怀疑,太学之内,也许有人舞弊。”
谢深玄:“……入学补试?”
诸野摇了摇头:“我查过补试,未曾找出什么线索。”
谢深玄:“总不会是日常小考吧?”
“皇上令我调查补试时,补试早已结束。”诸野并不确定当初的调查结果,只能推测,“他们若要销毁罪证,想必早已得手。”
谢深玄:“……”
谢深玄不免也跟着诸野叹气。
原想着皇上将他调到太学,不过是让他养伤休息,他是提前养老来了,可而今看来,不仅学生让人头疼,这太学内的事情,也不比都察院要少。
他是来休息来了吗?
不,这是换个地方继续压榨他来了。
他瞥了眼诸野,再想想皇上对他的特殊安排,心中不由便又有了其余想法,忍不住问:“诸大人,我还有一处疑惑。”
诸野:“何事?”
谢深玄:“癸等学斋……与太学舞弊,有什么关联吗?”
皇上既然希望他能在太学内留心此事,又特意将他安排到这古怪的癸等学斋,那这癸等学斋一定与皇上所担忧的一切有关,解决此事的关键之处,想必就在癸等学斋之中。
诸野:“……大概没有。”
谢深玄:“啊?”
诸野微微侧开目光:“他只是想让你带教癸等学斋罢了。”
谢深玄:“……”
谢深玄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诸野这句话的意思。
这该死的狗皇帝!
不就是想耍他玩吗?
“他觉得癸等学斋……很差。”诸野老老实实照着皇上的吩咐念下去,“就算是你,也要束手无策。”
“呸!”谢深玄狠狠咬牙,“别看不起人了!”
诸野:“……”
谢深玄:“等着吧!今年年底,我必然要将其他学斋踩在脚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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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探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