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文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向沉闷的纪家成会主动同自己正常地搭着话,也不知道该回点什么,只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个......待会儿我还是和何立夏一块走。”纪昀文把背篓装好时,纪家成还在原地坐着。
烟杆孔里插着的烟丝快燃到尽头,白色烟气逐渐淡去,纪家成半眯着的眼睁开了些,眼珠里盛着的混浊不知是昨日还未褪去的疲倦,还是烟气朦胧的结果。他只是用那双混浊的眼睛望向纪昀文,嗯了一声,然后又垂下眼睑,享受着最后一口烟气。
纪柯的性格倒是挺好捉摸的,自己家父亲纪业成的性格也是单向性质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那种,但他对纪家成的性格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拿刚开始见面时的同自己父亲性格如出一辙的评价来囊括全部,未免草率。
但是他和纪家成的关系也没到那份上,至于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纪昀文也不是很关心,他只需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
背着玉米棒子走下石头坡,纪昀文又是被硌得一阵龇牙咧嘴。
“哟,来了啊。”何立夏半吊子地斜靠在牛车上,见纪昀文从岔路口那边冒出来,先是吹了一声口哨,一副得意的嘴脸和初见时一样,“那个叫什么,小豌豆王子啊你,走个石头坡都面上都能扭曲成这样,跟麻花一样,嘴巴快成鼻子了。”
纪昀文本来想回怼几句,不等他开口,已经有人先一步收拾了何立夏。一个巴掌从牛车后面探出,重重地拍上了他的头。
“唔,好痛......”何立夏发出一声闷哼。
“别整天吊儿郎当的,跟个小混混似的......”女人狠狠地教训了何立夏一通,抬头又换上笑容面孔看向纪昀文,冲他和蔼地招了招手,“你就是立夏在等的小文?这日头挺大的,快上来吧。”
何立夏撇撇嘴,薅了一把头发,“等你半天了,这会儿还打紧着磨蹭啊。”
“何立夏!”女人递给何立夏一记白眼,他立马就不吱声了。
纪昀文上了牛车,与女人对面而坐。她这次只戴了一个粉色的遮阳帽,一张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黝黑的脸陷在帽沿圈起的阴影里。
女人的眼睛和何立夏的眼睛一样,眼眶在眼窝勾勒出两弯漂亮的弧度,眼眶里镶嵌着两枚亮晶晶的眼珠,小麦肤色以及叠加的阴影并不能遮住那两抹扑闪着的光。
“你这小娃子,怎么盯人看这么久?”女人笑着提醒道,纪昀文这才回过神,他被抓了个正着,只能尴尬地别回头。
“妈,你别大惊小怪,他这人就这样,总爱盯着别人看,并且还特迟钝,总以为别人看不见似的。”
纪昀文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何立夏这人不仅嘴贫,而且还特爱揭人短。
“抱歉啊,不是故意要盯着阿姨看的。”纪昀文解释道,“只是觉得阿姨和何立夏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他们都这么说。”女人说,“这小子也就只有样貌随我喽。”
“那他性格是随叔叔了?”纪昀文下意识地问道。
女人随意地摆了一下手,语气平淡,“嗐,也许吧......说了也不怕你这个小娃子笑话,我是经别人介绍嫁过来的,结婚的当天才是我和他爸见的第一面。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着这人不爱笑也不怎么同我说话,看着可呆头呆脑,简直木讷得出奇。他爸啊真是个勤快的老实人,为了好生养着这个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打工,连我一年都见不着几回面。只是......”女人的平淡的神情像断了信号的电视一般,闪出一片雪花模糊的顿塞,不过揽发的片刻,她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神情。
“只是结婚了半年,就怀了立夏,这小子生下来还没满月,他就出意外去了......”女人的笑此时又染上几分苦涩,只是风一拂,它又如烟尘般被掩了去,“我们坐下来仔细说话的时间都没得多少,除了老实能干之外,我对他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了,说不定他只是腼腆,内里还真是立夏这么个性子。”
“去了?”纪昀文问道,“是又去外头工作了么?”
“死了。”在前头赶车的何立夏难得没有打断女人的话语,他也同纪昀文一样,直只是用耳朵仔细地听着,这会儿却又忽然出声,“我出生那年,他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据别人说是从楼上摔下来去了的。”
纪昀文又发了愣,他难得对自己的迟钝感到一阵嫌弃,虽然按照别人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木讷的死鱼眼,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肆意窥探别人的事情。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纪昀文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手足无措时嘴里只能蹦出几个简单的字眼。
何立夏倒是没啥多余的反应,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道:“就你这迟钝劲儿,也想不出来能有意地去做啥事儿。”
“何立夏,就知道嘴贫是吧!”女人身子探前,往何立夏背上呼了一巴掌,而后又转变一副柔和的神情,对纪昀文说道,“小文呐,你也别太在意,这都是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无非拿出来嚼嚼嘴罢了,你别太在意。”
“我还是您亲儿子么?”何立夏龇牙道,“下手这么狠......”
路程不算短,除了车轮碾压在泥块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一切都沉寂在午日逐渐闷热起来的粘腻的低语之中。纪昀文模糊的视线聚焦在旁边的灌木丛上,才探清所谓的低语不过是一些虫子振翅泛出的窸窣声响。
“又在看什么?”女人出声打破了溶解着燥热的沉寂。
纪昀文收回眼神,“没什么,就是看到了些小虫子。”
“你还怕这些小虫子啊?”何立夏插话道。
“我没说怕。”纪昀文回应道,“只是觉着它们长得花里胡哨的,有点好奇。”
“你喜欢这些虫子?那我下去给你弄几只?”
“我也没说喜欢。”纪昀文忍用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帽沿,语气里多了几丝不悦,“你能别老曲解我的意思么?”
“别搭理他,小文。”女人温柔地笑着拍了一下纪昀文的胳膊,“你吃梨不?自家种的,可甜着。”
不是那种淡黄色皮的大鸭梨,是一种青色皮的小梨子。对于水果,纪昀文平时拿起来就吃,并不会特意关心各类水果的细分。
轻轻咬上一口,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甜美多汁,除了外边的那一层青皮有点硬之外,里面的白色果肉都是酥脆多汁的。
“好甜。”梨子挺小一个,纪昀文囫囵几口就啃完了。
“你喜欢吃的话,等回去我给你兜一袋捎走。”女人笑眯眯地说道。
“不用,阿姨,您太客气了。”
“是你太客气了,反正最后那些吃不完的也要拿去喂猪,倒不如先给人吃饱了。”何立夏的话头跟针一样,见缝就插,并且引得他浑身一阵刺挠,和肖英之前说的一样,就跟只刺猬似的,一看见人的脚就要主动凑上去,先滚背扎你一脚,再躲壳里斜眼瞟你几眼咯咯咯笑一阵。
“小子这话糙理不糙。”女人难得地没有反驳何立夏的话,“几个梨子而已,你就拿着当个零嘴儿的玩意儿。”
“那就谢谢阿姨了。”纪昀文露出礼貌乖巧模样。
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你一言我一嘴的聊着,时间也就不觉地溜了过去,牛车先是驰到了纪家成家下面停了下来,纪昀文扶起背篓,套在背上麻利地下了车,吭哧吭哧地就顺着弯曲的小路往上面爬去。
“哟,今儿能走这么快啊。”何立夏叉着腰站在牛车上,浑身憋不住半点牛逼劲儿。
纪昀文停下来,转身甩给他一个眼神,“不你嫌我慢的么,我现在走快了你又不乐意了,简直事儿逼一个!”
纪昀文不怎么会回怼人,难得回怼几次,他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换来的却是何立夏的一阵乐呵。
何立夏忍笑敷衍着,全然不把纪昀文的“威慑”当一回事儿,“好好好,我多嘴,去吧去吧,待会儿在这等你。”
纪昀文走过蜿蜒的小路,再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排挂着青苔的石阶,就到了自己叔叔家门口。
因为周边都是些零散房子的缘故,上边多是些高低起伏,宽窄不一的小路,牛车没法过,只能走水井下边的大路。
前几天下过雨,屋檐窗口下面铺着的黑色油布被浸湿了,玉米只能送到楼上用竹篾搭起的棚子里。
屋子原本只有两层,还有一层是利用一层层竹篾编制成的网状板子在二楼上面隔出来的。没有像上二楼那样厚重稳实的木板梯,只是在自己房门前搭了一架单纯用木棍插出来的简陋梯子,靠在头顶竹篾上方切出的豁口上。
这还是纪昀文第一次背着东西上这梯子,看着孱弱的木棍,纪昀文不禁打了个寒颤,在脚踏上第一条木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自动联想到了木梯塌陷,人仰玉米翻的悲惨情状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在爬楼梯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战战兢兢,要是让何立夏知道,又是一阵猖狂的嘲笑。
事实证明,木梯比他想象中牢固得多,自己最后还是相安无事地爬了上去。房屋的露天小阳台在二楼,这个隔层是一个封闭状态,抬头就能看见青砖瓦层层相叠排出的纹路与缝隙,且因为屋顶从侧面看是呈现一个三角形姿态的,头顶的正中间横着一根粗壮的木头,其余稍微细一点的木头与其呈现直角状态,向两边铺陈开来,青砖瓦就搭在这些木头上,因其一正一反的排列规律,加上特有的弧度,砖瓦能很好地遮挡雨水,从而不至于漏到房屋中间。
此时正值午际,是太阳的光辉洒在砖瓦上,一些暖阳便顺着没有完全闭合的缝隙挤进这处空间,在一缕缕可以描摹出形状的光辉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灰尘。
纪昀文缓缓靠近光线,细小的灰尘便随着他的呼吸浮动着。若不是还要接着去干活,他真想待在这里就这么盯着这束光发好一阵的呆。
因为他是坐牛车回来的,而纪家成和纪柯抄近道走的小路,一路上没碰见倒也正常。这会儿屋里没人,纪昀文进房屋从另一双鞋子里掏出一双鞋垫放到自己脚上穿的鞋子里,才再次出了门。
这次是何立夏一个人赶着牛车去的,女人在家里准备烧水做饭。因为快到饭点,这一趟两人动作都挺快的,在纪昀文匆匆从石头坡上赶下来,准备撅着屁股爬上何立夏的牛车时,何立夏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了纪昀文的脚踝,还一脸嫌弃意味,“这腿比我胳膊肘还细,真怕你走半路给折了。”
这还是第一次不设防地被别人揪住自己的脚,纪昀文内心卷起一阵别扭,他迅速回头,蹙眉瞪着何立夏,“你做什么?”
“小娃子趴地上玩儿泥巴都见不着自己露外边的屁股蛋蛋。”何立夏笑容满面地说道,手上的劲儿也不忙着松开。
纪昀文下意识地别过身子,扯着自己的裤子往屁股的方向瞅着。
“不是说你屁股那块破了,是你鞋子。”何立夏尽力憋着自己的笑,揪住他脚的手晃了晃,“啧,你这破鞋哪买的,这么次,鞋底跟纸片片似的,小石子这么一戳,就破这么大一窟蒌。”
纪昀文在原地愣怔了一瞬,幡然回神,赶紧一屁股坐上铁板,把鞋子脱了下来,把鞋底翻过来一看,泛黄的鞋底上边果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料想是他垫了两层鞋垫的缘故,所以没感觉到鞋底破了个口子。
他不死心地把两个鞋垫都掏了出来,直到清楚地看见内外联通的豁口,他才一下子泄气地不出声了。
“我看看......”何立夏凑上前,瞄见那个豁口,一下就笑了出来,“你这是踩石子上蹦迪了么?这么大一个口子......”何立夏笑着的间隙一把夺过纪昀文的鞋子,凑近了观察,“还好没啥臭味......”
“把鞋子还给我。”纪昀文板起了脸。
“都破成这样了,你还要回去干嘛?”何立夏还没上车,他迅速拉开与车上纪昀文的距离,把鞋子举起来放到眼前,一只眼闭起,另一只眼凑近豁口望向纪昀文,“纪昀文,快看!”
“什么......”纪昀文正在气头上,撇过的脸转过来,就看见何立夏举着个鞋子的傻样,“你在干什么,傻不拉几的。”
“嘿,还真能看见。”何立夏笑道,“你别说,这豁口,还挺敞亮的......就着这眼,还能猫着人。 ”
在小小的豁口里,何立夏先是看见纪昀文的脸色冷了下来,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个模子,感觉跟整个世界都有仇的样子,在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冰冷的神情哗啦一下就破开,感觉就跟玻璃片片碎了一样,何立夏仿佛还能听见声响。破碎的冷脸后面是一脸憋笑,憋笑不过几秒,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
“你不也笑了。”何立夏放下手,走上前把鞋子还给了纪昀文,“刚才那脸冷得,感觉下一秒就要跳下来揍我一样。”
“不至于,我可打不过你。”纪昀文把鞋垫塞回去,重新穿上鞋子,“本来是生着气的,但你跟个傻逼似的拿着鞋子看我,忽然就不生气了。”
“说不定哥哥我心软会让着你呢?”何立夏又显着他的痞样,跟花孔雀似的,净爱装逼。“回去就赶紧把你这破鞋丢了,下次我带你去赶集,有几家地摊上的鞋质量还不错,你可以再去挑挑。”
纪昀文没急着应下,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手里头还剩着的钱,细数下来已经没有多少了。纪业成也跟失踪似的,几百年没回过消息了,也不知下个月的生活费还能不能拿得到。
“那几个地摊贵不贵?”纪昀文问道。
“不贵,一双鞋子就几十块钱。”何立夏看了看纪昀文脚上的鞋子,“你这鞋估计也是在这儿赶集的时候买的吧,一个老头摆的地摊?”
“应该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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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