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幻境,在掩饰了几日的太平之后,终是在此刻,露出了它原本的、狰狞的面目。
见顾千枫提剑朝着自己走来,厉霄低垂下眼,已然将这幻境猜得**不离十,只是仍旧受这幻境所缚,无法对顾千枫言之于口。眼下,便是这幻境最大的杀机——倘若顾千枫当真如了这幻境主人的愿,亲手以剑杀死了自己,只怕他便会沦为手中的那柄剑的傀儡,被抹去生而为人的意识,成为这柄剑无心无情的剑灵。
有意思,这所谓的飞升仙人所留下的遗址,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所谓的无心真人,竟比他们魔教,还要更像一个魔。
那些正道弟子下场如何,厉霄不在乎,亦不会去管;但倘若这无心真人想要对顾千枫不利,他却是无论如何会破了这幻境,灭了这无心真人。厉霄这般暗忖着,眼底翻涌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在所有人静默的等待中,顾千枫缓缓在厉霄的面前站定,那双素日里温润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是猩红的杀意,耳畔一句句“杀了她”更是震得他周身气血不稳,识海紊乱,唇边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见顾千枫举起了剑,那道声音愈发鼓噪了起来,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舍了她、舍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话语里,是明晃晃的恶意以及即将得逞的雀跃。
下一刻,顾千枫却猛地调转剑身,那柄剑划过一道寒光,泠泠如霜,雪白的剑身映着厉霄眼中的错愕,直直地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嗒、嗒、嗒······一滴、两滴的血滴落到了地面上,宛若开在雪地里的一朵朵雪梅。
厉霄接住了顾千枫,嗓音低沉,俨然是极力压抑着些什么:“我那般说,为何不杀我?”
顾千枫委顿在厉霄的怀里,抬手抚过厉霄狭长的眉眼,唇瓣因失血过多而淡如水色,却依旧勉强地对着厉霄笑了笑:“我虽、虽不知娘子为何会那般说,但我想,娘子那么说,一定有娘子的道理。”
刹那间,厉霄只觉得自己的心似被无形的手攥紧,紧得他连呼吸都觉得逼仄。厉霄不会知道这一刻,他望向顾千枫的眼神究竟有多么炙热,就如同,顾千枫也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一刻给厉霄的这般无条件的信任,对于一个自幼缺爱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厉霄抱住顾千枫的手紧了又紧。他像一个猝不及防间得到了举世无双的珍宝的稚童,既手足无措,又忍不住想要进一步确认,他微微别过眼去,错开了顾千枫的眼神:“倘若我并无道理,倘若我便真就是这样的人呢?”你当如何?
“我心悦娘子,自是信娘子不是这样的人。倘若娘子是,那便是为夫识人不清,还是为夫之错,娘子何错之有?”顾千枫细细地摩挲着厉霄那双狭长的眸,笑着道,“娘子,无需介怀的,下一世,我们终归会······”
顾千枫话音未落,那只手已缓缓垂下。
再次睁开眼,时间愈发地往后了。
上一刻,顾千枫还躺在自家娘子的怀中;下一刻,却是站在自己的茅草屋前,茫然失措。
原先看起来简陋却温馨的茅草屋,此刻却改换了模样:檐下挂着朱红色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摆;柴门的铜环上贴着大红的双喜,红得耀眼;门前的八抬大轿更是喜气洋洋······茅草屋内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只是每每经过他时,都以一种异样的、既饱含着同情、又满是鄙夷不屑的眼神瞧着他。
是谁,要成亲了?
顾千枫心中隐约有了预感,步伐稍显踉跄地进了里屋,果真见他娘子凤冠霞帔、面上虽不施粉黛,却依旧美得出尘,此刻,正端坐在梳妆镜前。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这才如潮水一般争前恐后地钻入了顾千枫的耳中:
“哈哈哈哈。你瞧他,好像丧家之犬。”
“可不是?之前便是他诬告司马极大人抄袭,结果他娘子却出来作证证明了司马极大人的清白,而现在呀,他娘子更是要跟司马极大人永结秦晋之好了,你说说他,能不仓仓皇皇,好似丧家之犬吗?”
“这么说来,他竟还是自己娘子同司马极大人的媒人了。夫君为自己娘子做媒,可真谓是一桩‘美谈’了!”
“别说了,他也是可怜,既得罪了司马大人,现在连自己的娘子都要改嫁他人,你们又何必落井下石呢?”
······
“娘子,你当真要嫁他吗?”顾千枫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只一心等待着他娘子的回答。
“是。”
毫无预警地,那疯子的声音又一次在顾千枫的耳畔响起:“你看啊,这世上的女子皆是如此,如那随波的浮萍,似那轻飘的杨花,都是善变的。只消杀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你便可摆脱这夙世轮回,高高在上,从此不必在意这人间的纷纷扰扰。痴儿啊痴儿,事已至此,你还未悟吗?”
顾千枫却不理他,闭了闭眼,继而问道:“娘子,你是心甘情愿吗?”
“是。”
见顾千枫仍不理睬他,顾千枫耳畔的那道声音愈发暴怒:“痴儿啊痴儿,她无情至此,你何不无心忘情?”
顾千枫仍旧置若罔闻,只是对厉霄笑了笑:“娘子,我只愿你一切皆如愿。”
下一秒,司马极便带着无数小厮包围了这间茅草屋,他的胸前系着红色丝带攒成的“喜”,双手抱胸,笑容里满是杀人不见血的阴毒:“千枫兄,怎么来喝喜酒也不同我打声招呼,倒是同我娘子叙起旧来了?你同我先打声招呼,我方才好好好地‘招待招待’你啊!”
“你看,千枫兄,为了好好地‘款待’你,我可是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么多人啊!”司马极挥了挥手,“来人,给我好好招呼招呼千枫兄。”
随着司马极的一声令下,无数的拳脚如雨一般、毫不留情地落在了顾千枫的身上。顾千枫每每站起,下一刻,便又有人毫不留情地猛地一踢,将他踢跪在地上,对着他拳打脚踢,直到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来。
见状,厉霄的眼眸似被墨染了一般渐渐漆黑,他的发丝随风而动,背后隐隐传来厉鬼的尖啸,眼看着就要冲破这幻境给他的压制,下一刻,却听到顾千枫断断续续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不知你是何人,总在我的耳畔说话,但我隐约能猜到,你想要我杀了我娘子,对吗?”
“你不会如愿的,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纵然是轮回千次、万次,纵然是你让我看尽种种你所谓的我娘子的‘不堪’的模样,我亦不会舍她、伤她。”
“你信也不信?不信,我同你赌,我同你生生世世轮回,纵然是我死,这柄剑,也永不会插入她的胸口!”
说罢,顾千枫便毫不犹豫地将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来啊,你且看着。”
又一次轮回、十次轮回、百次轮回,无论是何种情境,无论是厉霄伤顾千枫多深,他都不曾动摇过一次。同他所说的那般,他的剑从始至终只刺入了自己的胸膛,不曾杀过厉霄一次。
这幻境,终是消散了,无心真人那仙风道骨的模样缓缓自云层上浮现,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小友啊小友,我本以为你是所有人中最有慧根的,不曾想你却是最愚钝的。我已然将飞升之道借那痴傻道人之口告诫你无数遍,只消无心忘情,便可得证大道,便可同我这般飞升,你竟迟迟不悟,实在是令人惋惜啊!”
顾千枫此时此刻已然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想到在幻境中自己曾对厉霄一副情根深种、口口声声唤着“娘子”的模样,便觉寒毛直竖,只觉得自己死期将至,竟是一眼都不敢瞧一旁的厉霄。
顾千枫只是望着无心真人冷笑道:“只怕是我未悟,才令你惋惜吧!”熟悉书中剧情的顾千枫,自然知晓无心真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此话怎讲?”
“我在幻境之中的境遇,应是无心真人你飞升前的故事吧?”顾千枫询问道。
“是,也不是。”无心道人拈须而笑,“手可遮天、权倾一时的司马家族为真;官场黑暗、沆瀣一气为真;以黑为白、是非不分的民众亦为真。但我与小友不同,当发现宛娘早已同司马极勾搭在一起、嫁于他为妻的那一刻,我并非同小友那般优柔寡断、心慈手软,而是杀了她,得证了我的无情大道。”
顾千枫摇了摇头,冷笑道:“那你可曾想过,若非她与司马极暗中斡旋,暗无天日的地牢你是如何出来的?若非她同司马极虚与委蛇,你是如何从司马极的众多小厮的毒打中脱身的?若非是她同司马极定下婚约,你是如何从那巡抚的衙门中安然无恙的回去的?”
闻言,无心道人如遭雷击:“你、你是说······”
见了无心道人的模样,顾千枫却没有任何触动,只是冷嗤道:“何须装出一副你才知道的模样?这一切,你不是分明都清楚吗?”
这话一出,无心道人的脸色才真真切切地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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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