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避开人烟潜入敌军后翼,是从山间小径走的,不仅偏僻难行,有些地方甚至于根本没有路被生生地辟出了一条路,这才埋伏到了孙明识说的路上静待时机。
天高云淡,夜色浓郁,月华笼着人间,过不了多久便又是中秋佳节了。
二十人掩藏着自身的踪迹气息,紧要关头更是屏息静气。
是白诩率先轻声开口,他拍了拍身侧的宋玦:“来了?”
“不对,你看粮车的轧痕。”宋玦心下一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口般窒息,恐慌笼上心头却要强迫着自己冷静。
是我们要劫粮,可如今却是……他们将计就计,要来个瓮中捉鳖?
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有错漏的沙盘也或许根本不是错漏……
军中有内奸,且职位还不低。
看来此番要攻下秦州,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宋玦心跳骤快,右手死死地握住剑柄,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才开始流动,宋玦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微颤,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快跑。”
“宋玦。”白诩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缓缓包围上来的人群说道,“已经来不及了,此事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废什么话,这是大家一致的决定,只是谁也没想到而已。”寒芒出鞘,宋玦欣然起身,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即便心中慌乱害怕,他也要学会说谎,他要在欢欣之时号召大家冷静,更要在这样绝望的时候带给大家希望,“那便战,我们未必不能杀出去。”
那声音字句铿锵、坚定有力,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清朗。
“那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能不能杀出去。”敌方为首的那人约莫不惑之年的年岁,语调里嘲笑着宋玦的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地绞杀,一个不留。”
那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上来也未必阻挡得了剑芒,宋玦剑指敌军,掠步出去的那一瞬间在白诩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届时我拦住他们,你带着人逃出去。”
白诩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反驳,便见宋玦已经冲入敌军,劈、挡、刺、压……
那身法翩若惊鸿,而他的目的是敌军将领。
一个人就这样冲进去,简直是疯了,白诩也只有持剑跟上,急切地说道:“宋玦,你听我的,你先离开。”
宋玦不予理会,仍旧我行我素。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你于三军而言太过重要,一路过来,多少战役是那些将士们跟着你打下来的。
你是许多将士的信仰,若你出事,我们不仅会损失一员大将,士气也会受挫。”白诩的言语愈发急切,声音也越来越大,“宋玦,以大局为重,冷静些可以吗?”
宋玦转身,沾血的剑芒从白诩的身侧刺过刺向他身后的敌军,那声音决然中带着浓重的哀伤与绝望:“白诩,我不想有人再为我死了……”
“宋玦,自你出世,我们的职责便只有你。”
“万死不辞,九死未悔。”
“我们是愿意的。”
“你要替我去看一看这人间。”
“你可是宋玦。”
……
“你是长宁侯府世子,你要活下去。”
“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要活下去。”
“以大局为重,你要活下去。”
……
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要活下去,他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的人命,再也承担不起了。
他逐渐理解了八师父的言语:越是命悬一线,越是觉得自己活着,若有一日,能这样死去,也是好的。
“要么,我们一齐死在这,要么你带着他们向西北逃,我来殿后。”宋玦又补充了一句,“我有惊鸿,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那四个字那样坚定,其实宋玦也没有底气,不过是要骗过别人要先骗过自己。
“你保证?”白诩的左臂中了一剑却无暇顾及。
宋玦信誓旦旦:“我保证。”
鲜血染红了荒草,鼻腔弥漫着浓郁的铁锈气,早已不知倒下了多少人,有敌方的也有我方的……
只匆匆一瞥,便是触目惊心,可这样的在如今的时局而言,也只是小场面。
往西北去,是一片戈壁连大漠,不好辨认方向,更是荒无人烟,缺水缺粮,敌军若要追进去亦要考量一二,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只有如此。
“将士们。”来不及犹豫,白诩高声道,“跟我冲出去。”
二十人、十五人、十一人、八人、六人……
他们真的在重重的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今晚的弦月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血色。
“宋将军。”临走前一位将士忍不住回头叫了一声宋玦。
“军令如山,快走。”白诩带着剩下的几人杀出了重围,若此时再犹豫那这一切便没有意义了,能做的只有奔逃。
宋玦颇为愉悦地想到:终于有一次,是我来殿后了。
其实他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腹部的一剑更是伤到了内腑,他身着玄衣,又是在夜色中到底是不显眼,喉口弥漫着腥甜,却是粲然一笑,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宋玦吹了声口哨呼唤着惊鸿,且战且退,他不能重新陷入对方的包围中,否则就真的离不开了。
战至此时,宋玦逐渐力竭,由进攻转为格挡,他已经没有余力再施展轻功了,杀意从四周袭来。
寒芒直逼宋玦的脖颈,宋玦后退了两步躲闪不及,一刀自宋玦的眼尾划至下颚,那一抹猩红在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是那样的刺目。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破空刺入了宋玦的胸口,是从为首的将领那射来的。
仿佛筛子似的,浑身都有着豁口,持着剑的手不住地颤抖,怎么也握不住,长剑落在了地上折射出月光的寒芒。
好累、好疼、好困……
宋玦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意识逐渐地昏沉了下去。
·
自那日白诩几人逃出生天,距今已过去了七日,
他们抢了敌军的两匹马奔逃,那马匹也累死在了路上。
入了荒漠,其实他们也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但这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们割了马肉带在身上,多余的便让它们留在了那里,大漠中有狼群,或许是缺少食物的缘故,比旁的地方的狼还要凶狠上不少,有时候需要断舍离。
相较于食物,更缺的其实是水,入了夜更是刺骨的冷。
敌军不敢深追,他们干脆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当作临时的营地,那水囊里的水即便再省也还是见了底。
夜里总是需要人守夜的,防的不是人,是猛兽,拾捡了胡杨的枯枝彻夜地点着篝火,天上的月儿倒是越来越圆了,在大漠中似乎格外的明朗。
今夜是白诩和一名叫做赵七斤的将士守夜,
白诩用飞刀扎死了一只刚从沙土里钻出来的蜥蜴架在火上烤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暖色的光映在二人的脸上,赵七斤忍不住低声开口问了句:“小王爷,我们在这驻扎了几日,是在等宋将军吗?”
赵七斤面含犹豫:“宋将军他……”
“再等一日。”白诩固执地说了句,起初他还能嗅到身上的臭味,如今时日久了,都习惯了,活着已是万幸,哪能在这时候犯公子病。
其实白诩也清楚那时宋玦信誓旦旦的保证不过是哄骗他们心安理得地离去,可宋玦这个人,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白诩常听的一句话:“那可是宋玦。”
原来换作自己也是一样。
白诩自欺欺人地想:宋玦行不可行之事的时候多了,也或许可以算上这一次罢。
等回去了,我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