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最东南角的角落里开着一间冷清的书肆,名曰上林书肆。
这书肆的主人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何逸年。
何逸年与宋玦二人更是互为莫逆,二人七八岁上相识,因志趣相投很快便成了挚友,他们曾在最少年意气的年纪看苍山负雪、红梅煮酒,一个舞剑、一个作诗,他们畅谈人生理想,说着以后要为这个家国天下做些什么,要青史留名……
后来,也在最肆意狂妄的年纪败给了世人趋之若鹜的权势,那高位之上的人嘴皮子上下一动便能颠倒黑白,想要旁人死那便不能生。
少年人心思纯粹,仿佛只要我有足够的天赋与努力,我便能高中,我便能在朝堂之上一展宏图,我便能实现年少时的理想。
可现实却不是那样的,那只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掺杂着无数的利益,自然也就有着数不清的算计。
他们的双眼分明睁着,却永远看不到这个天下的黎民百姓,长安的繁华酥骨亦令人醉生梦死。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不过是天底下的财富被权贵敛去了,多少人口中的“为生民立命”到头来不还是为了自己的平步青云仕途坦荡。
少年人胸中那书生意气的家国理想显得那样的可笑,不过是生在安乐窝里不知世事才会有的可笑的想法。
后来,那肩上压着的不再是那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是沉重到需要用一生去排解的现实。
“我答应他了,我会在天黑之前回去,他才愿意放我出来的。”温瑜坐在桌前捻着一枚白玉棋子举棋不定。
何逸年看了眼温瑜,又将思路专注在了棋局上:“这样的日子,你打算过多久?”
温瑜落下一子,目光微顿:“再说罢。”
“经历了那样多的屈辱磋磨走到今天,仅仅如此而已吗?”何逸年下棋落子并不像温瑜那般瞻前顾后,走一步要想接下来十几步的可能性,落子无悔兵行险招步步逼近,或大获全胜或满盘皆输。
温瑜垂眸:“我走了八年才走到这里,何逸年,我已经很累了,你告诉我该如何?”
“平阳收留了许多流民孤儿,也救下了许多被父亲买卖的女儿被丈夫抛弃的妇人,这中间挑出一些人来教他们文治武功。
也并非是用襄王府的奉银来供养他们的,而是帮他们在这世上找到了立足之本。
她开了许多间的铺子都需要人手,还有郡主名下的良田,以及开桥修路的活计,或是织布贩席。
不论男女老少,她给那些人找了个归处。”何逸年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旁的情绪,“她说她记忆中的少年郎变了,所以她要向你证明。”
“她虽姓百里,但她也明白当今的陛下已不值得效忠了,历史上没有不亡的王朝,她说不论你如何想,她都会铲除奸佞,尽己所能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此间隐蔽,周遭守着的都是他们的人,有些话说了也便说了,这些年何逸年虽知晓宋玦还活着,却难得见他一面。
何逸年也早已不是那个天真肆意的少年,自己知晓内情,其实不论他成为怎样的人,自己都没有立场说出指责的话来,有的只是理解并且尊重。
既为莫逆那便是一辈子的事。
温瑜执着棋子的那只手微颤,白玉棋子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棋盘上搅乱了棋局,他的声音浅淡,满不在意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我只是个伺候人的太监,才不知晓什么家国大义。”
这么多年,温瑜并未刻意去了解过百里雨姝的事情,也并不想将人牵扯进来,如今的自己护不住那个率真纯粹的姑娘,可她去做了,那样的出人意料。
至始至终,原来踩在云端不落实地的只有自己。
温瑜瞧了眼何逸年复杂的神色,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八年过去了,那十五年仿佛黄粱一梦,可我的确得到了最好的教养,被世人簇拥赞美着长大。
如果我走不出来的话,岂不是辜负了许多人?”
“阿年,你们皆说我聪慧通透,可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极蠢的人。
固执,不懂变通。
坚持我所坚持的,改变我想改变的,哪怕粉身碎骨,也从不曾后悔。”说这话的时候,温瑜却红了眼眶,眼角落下一滴晶莹,却不知在难过什么,他说,“家仇我会去报,但如果只是仇恨支撑着我活到了现在,岂不是辜负了那些对宋玦的期待和赞誉?”
“阿年,我好累,我好累啊。”温瑜掩面低泣,像是小兽的哀鸣,“明明只要我懂得变通一些,放下一些……
可那样就不是宋玦了。”
这八年的艰辛困苦他从未同人说过,如今总算是发泄出来了。
何逸年心口好似被针扎了般,细微绵密的刺痛,他从未见过宋玦这般脆弱的模样,也同样红了眼眶,双手握拳声音微哑:“你说你蠢,我何尝不蠢。
百里承云又何尝不蠢?”
“是啊,数他最蠢,才会连明哲保身都不懂,还要为我求情,触怒了天威被贬去那苦寒之地。”温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嗤笑和自嘲,“那样多皇子,皇帝哪能记起那个苦守边疆的儿子。
八年过去了,当年为了我那样离开长安,现在我要他回来,风风光光地回来。”
“六皇子和太子殿下的事,是你的手笔吧?”听及他的言语,何逸年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即便经年未见,还能不了解宋玦?
温瑜的情绪渐缓,不可置否道:“只有这样,皇帝才能想起百里承云。”
“那个位置本就高处不胜寒,谁都要提防,天家亲情,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温瑜的一句话,何逸年便明白了,“如今陛下的子女长大了,在那波诡云谲勾心斗角的宫墙之中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那愿意为了你不顾一切地求情的百里承云的真挚便显得异常珍贵。”
“是,那人什么都有了,或许偶尔也会感到孤独也会贪恋这亲情温暖。”温瑜接话道,“当年放人出去说是‘历练’,召回百里承云是迟早的事。
为了‘补偿’百里承云,到时皇帝对其怕是千般‘重视’。”
何逸年收拾着未分胜负的棋局,颇为赞同地颔首,又问道:“你这般做,若他日事发……
你已经彻底摆脱百里承乾的控制了?”
温瑜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论是都西厂还是东宫,我都不想回去了,至于百里承乾被禁足却是周彧的手笔,我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推波助澜而已。”
何逸年拧眉,显然是不大赞同温瑜的说辞:“你不想回去便能不回去么?”
“起初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他们拿我的亲族们来要挟我,我不得不屈服,这些年他们陆续地离去,虽然他们不愿我知晓,但我得到的消息是最后一位也于不久前离世。
如今他们要挟不了我了。”温瑜想到自己身上的毒,不免觉得可笑,能用性命要挟到的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于温瑜而言,五年已是足够。
温瑜的言语未尽,何逸年也不再追问:“东厂的那位于你而言……”
“林百岩以为我完全可控,是他亲手把我送到周彧身边的。
周彧手中握有的权势可不小,是可利用的一个人,至少我更愿意站在与西厂敌对的一方,看他们不爽我便觉得快意。”何逸年,如今的我也会作戏了,温瑜沉吟片刻又道,“周彧很喜欢我,你知道的,因着这张脸,会喜欢上我的人向来只多不少。”
这话何逸年并不赞同,美人在骨不在皮,宋玦之所以为宋玦,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张脸吗?若仅仅是喜欢那张脸未免也太过肤浅:“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周彧?你总不能真的……”
温瑜打断了对方的言语:“时机一到,我自会离开。”
何逸年挑眉,识趣地调转了个话题:“再来一局?”
“不了。”温瑜起身道别,此番是为了叙旧,温瑜也未让对方帮忙做些什么,“天黑之前我得回去的。”
何逸年轻叹:“他这样软禁你,总归不方便。”
“至少比以前方便多了,而且东宫西厂那边有个人替我顶着,我这也算是‘狗仗人势’了。”温瑜莞尔,此事本就是自己刻意为之,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何况凭着周彧的能力加之有些的事自己本就无意掩埋,许是要不了多久他便能猜出六七分自己的意图,到那时便看他如何选了。
周礼被拦在书肆外晒了两个时辰,如今带着无数的怨念瞧着温瑜。
温瑜忍俊不禁:“乖儿,你尝过酥山么?”
周礼摇头:“没有。”
“盛夏的日子里不来上一碗酥山简直是人生的一大憾事,走了,我带你回家尝尝。”温瑜迈开步子走到了周礼的前面,“对了,你知晓你义父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么?”
“回义母,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这是挑了个好日子出生啊。”
“您今日似乎很高兴?”
“嗯,与友人相见,自然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再有就是……”
“再有?”
“再有就是,今儿个晚上,我打算做件好事。”
“做件好事?”
“是了,奖励一下你义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