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点残酷,顾棠“卸货”那天,一点不舍都没有,只觉得如释重负。
他挺着假肚子,在屋里嚎了半晌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皇后娘娘也终于可以光荣下线。
等宫人们离开后,顾棠换上亲卫的衣服,坐到桌前,迫不及待地灌了几口凉茶,润了润嗓子,道:“光是假怀孕就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不敢想象女子真生孩子得遭多少罪。”
“妈妈真伟大!”他感叹道。
谢明峥道:“何止是遭罪,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顾棠叹了口气,点点头随口道:“也是,毕竟没有麻醉止痛,也不具备剖腹产的条件。”
“剖腹产?!”
“呃,”顾棠自从有了坦白的心思,讲起自己时代的事情都顺口了许多,“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很难顺利生出来时,或者顺产太痛了,就用麻醉让人昏睡过去,然后剖开肚子,直接把孩子取出来。”
谢明峥心中纳罕,脸上却不显,生怕显得自己太没见识,接着他的话问道:“肚子剖开,人还能活吗?”
“依着现在的医疗技术,”顾棠摇摇头,“太难了。”
“不管是对人身结构的了解,无菌的环境要求,也不知道麻沸散能不能完全替代麻醉……”
“总之,长路漫漫。”
谢明峥暗暗记下顾棠提到的事情。
他之前便注意到,顾棠像是有某种预知的能力,许多他随口说的东西,恰是此道需精进之处的方向。
提到身体的结构,虽然解剖尸体检验尸体之举推行的时日并不太长,但仵作仍比大夫更为了解,或许可让两者互相学习交流一番。
谢明峥边想着,边又多问了几句。
两人天南海北扯了许多,说到了半夜,却谁都不肯开那个口。
“天晚了,先歇息吧,你明天还要上朝。”顾棠习惯性地起身往里间的床走去,刚走没两步停了下来,“不对,我现在不能睡这了,要不明个长喜公公叫你起床得吓死,我住哪?”
谢明峥从身后抱住顾棠,贴着他的耳朵道:“你今日还是住这里,皇后去世,我明日不早朝。”
顾棠本想说不太合适,就听谢明峥又道:“你也住不了几日了,多陪陪我吧。”
顾棠立刻不说话了。
许久之前,他们便敲定此事了。
谢明峥曾想过,就让顾棠作为亲卫,一直留在宫中陪他。
天工坊诸事推进的速度并不快,日常事务三位大人打理起来绰绰有余,监察官一职可做之事愈发少之又少,后来便成了顾棠出宫放风用的闲差。
在谢明峥看来,对于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
顾棠起初也是同意的。
他虽有事业心,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事业心,不是说非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顾棠的想法改变了。
事情的起因,是两道完全不同的奏折。
一者上奏,说晋陵发生水灾,粮食欠收,希望朝廷能减免赋税,以助食不果腹的百姓渡过难关;另一者却说晋陵风调雨顺,并无灾情,收成与往年差不多,可按时缴纳赋税。
北梁地广,晋陵离帝都千里之遥,谢明峥坐在金銮殿上,哪能事事皆可分辨,就算兼听,也未可明。
此时按着惯例,该派钦差前往,一探究竟。
然而这朝堂之上,谢明峥能用之人不少,可信之人却不多。
晋陵是北梁的粮仓,此地的收成养活了近半数的北梁百姓。若真有水患影响到了收成,来年各处粮食的分配调拨都要有变动;若并未发生天灾,那突然以此要求减税,不是粮仓中的旧粮出了问题,就是有人要动新粮的主意。
事关民生,他必须尽快查清楚,断不能影响来年百姓的口粮。
偏生几个亲卫之中,能担大事的都不在京中。或是巡视边关,或是返乡省亲,或是外出游历学习。
只剩下小五和小六二人。
小五虽然机灵,但为人没有城府;小六看着稳重,其实反应总是慢半拍,半晌憋不出一个屁来。
这两个,哪个都玩不过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
顾棠听说此事后,主动请缨。
一来,他的确想为谢明峥分忧;二来,谁能拒绝过一把侦探的瘾呢。
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谢明峥思索良久,派了一名御史作为明面上的钦差,小六随行;再让顾棠与小五领了密旨暗中调查,又从亲卫中抽出一队人马由二人调遣。
次日天一亮,顾棠和小五就火急火燎地出发了。
倒不是他迫不及待想出宫,只是为了赶在钦差大人的前头,瞅瞅晋陵到底是什么情况。
毕竟古装剧里都演了,下面那些官员个个耳聪目明,这钦差前脚出了帝都,后脚他们就能得到消息,肯定会提前做好准备。这样再想查出些什么,就要难上许多。
做事嘛,得出奇不意。
谢明峥下了早朝,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竟蓦地生出一股疲惫之感。
他忽然想就这样抛下宫中的一切,约上亲朋好友,带着知己恋人,策马江湖,再不管这纷扰烦事。
只是这念头在看到案牍上的折子,顿时便歇了去。
若无天下安定,他又如何能陪顾棠安稳潇洒度日。
谢明峥微微闭目,轻吸了口气,再睁眼时便又是往昔沉稳果断的帝王之态。
他坐到桌前,正要提笔批阅,一只胖乎雪白的身影从外面窜了进来,直奔谢明峥的大腿,往上一跳,顺势趴下,动作一气呵成。
“米饭。”谢明峥叫道,语气中有些无奈。
本想把猫从身上抱下去,可手刚碰到白猫柔软的毛皮,脑海中忽然浮现顾棠平日里抱着它看话本的模样,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改换了姿势,摸了摸猫咪。
白猫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谢明峥稍稍调整了下坐姿,一手摸着猫,一手批起折子。
顾棠与小五啃着干粮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地赶往晋陵。
一路上顾棠忍不住寻思着,是说有水患的知府撒谎,还是说没有天灾的知县骗人。
照理说,知县是不该有这个胆子和知州对着干,但能在晋陵当知县,会是简单的角色么?必然也是背靠大山的。所以,有没有胆子,还真不好说。
两人路上歇息的时候也会凑在一起讨论到底是谁在撒谎,又是为了什么而撒谎、
顾棠和小五在想法上难得出现分歧。
顾棠觉得,肯定是知县为了政绩隐瞒水患;而小五认为,是知府贪墨导致粮食库存出现亏空,所以借水患当借口填补。
至于真相,他们本以为要花很多时间调查,会受到许多阻碍,然而,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容易许多,答案也出乎两人的意料。
他们刚进江州地界,在前往晋陵的路上就看到了许多流民。
顾棠以为自己猜对了,上前一问,这些灾民不是晋陵的,是隔壁下泽乡的。
下泽乡确实出现了水灾。
不是天灾,而是**。
不过,村民们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近些日子的确多雨,下下停停的,也没到会爆发洪水的地步,上游却突然没有任何通知,开了泄洪的水闸,导致整个下泽乡被淹了。
幸好闸是白天开的,逃出了不少村民。就是家没了,粮食也没了。为了不饿死,他们只能往最近的晋陵跑。
腿脚快的,几日前就到了,拖老带幼的,就慢上了许多。
两人跟着他们到了晋陵地界,发现几乎所有的灾民都被挡在了城门外面。倒是也没任由他们饿死,门口有个两个施粥的棚子,一天一人能领碗粥,还搭了临时住宿的帐篷。
顾棠和小五穿过人群,并未被守门的护卫拦下,顺利进了城。
进城抬眼就看到门口有个募捐粮食的地方。大缸里大米小米、黄的白的,什么都有,一看就是零零碎碎捐出来的。
“怎么不组织一下,让一些富户捐粮?”顾棠疑惑道,“实在不行,就先开仓放粮啊?”
小五挠挠头道:“毕竟是自愿捐粮,人大户不愿意,也不能去人家里抢;至于动用粮仓,你知道外面那些灾民一天要吃掉多少粮食吗?他们又要吃多少天?最后会消耗多少粮食?”
“这些不是一个县令,或者说,任何地方官可以决定的。”小五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一个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顾棠是一个普通的现代人,在他心里,人命是第一位的,理所当然道:“那我们先回去,让谢明峥同意开粮仓?”
小五却摇摇头:“这些人一时半会饿不死,还是先查清缘由。万一对方的目的,本来就是粮仓呢?”
顾棠心里有些堵得慌,却也知道小五说的是对的。
他还是想做些什么。
顾棠和小五把身上的钱全拿了出来。这次出门匆忙,他们带的不多,两人留了些碎银,余下的全都拿到粮行买了米面。
可等他们把粮食拖到城门口时,竟被守卫拦了下来。
“大人说了,不允许私自往城外运送粮食。”
顾棠一听,心里先把县令痛骂了一遍,嘴上也忍不住回怼道:“这是我们买的,凭什么不能送?”
那守卫倒没爱答不理,耐着性子解释道:“你送出去有什么用?他们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做饭的家伙;而且哄抢时,我们没有那么多闲人帮你维持秩序,老的小的女人肯定抢不过男人,到时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不如留在这里,由县衙每日做好,按人头发放,好歹饿不死,还能吃口热乎的。”
顾棠为半分钟前心里的痛骂道歉。
城门口的守卫特别健谈,加上看到两人愿意自己掏钱救济灾民,态度就更好了。
所以,顾棠和小五很轻松的从他口中套到了不少消息。
县太爷是个让晋陵的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虽然人有点死板,但确实是为民做事的官。
对于他不放灾民入城,也不开仓放粮救济,城中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反应。一来,善心人捐的粮一直没断过,外面也没见饿死什么人;二来,他们觉得李大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不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能想明白的。
两人自然不会信这片面之词。多方了解后,顾棠发现,守卫并没有说谎,百姓比他讲得更爱戴这个县令。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知府有问题了?”小五道。
顾棠摇摇头:“不知道。”随即又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能核实一下粮仓的情况?”
小五神情纠结地望着他好一会。
顾棠有些失望道:“不行的话,这部分就待钦差来了再说吧。”
小五像是做了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咬着牙一脸艰难道:“也……不是……不行。”
到了半夜,顾棠就知道这句“不是不行”为什么这么难。
小五不讲武德,让跟着他们的亲卫把看守粮仓的人全部打晕了,然后光明正大的进去……查库存。
毕竟明的来不了,只能走暗的了。
“万一主子问起来,”小五一边踮着脚摸黑往里面走,一边小声道,“是你的主意,我是被迫的!被迫的!懂吗?”
“是是是。”顾棠嘀咕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怕事。”
“不一样。在宫里有主子给我兜底,在外面……”小五上下打量了下顾棠,“如果出事,我兜底,但你得兜我。”
顾棠听懂了,并且有点暗爽。
“行,兜你,保证兜你。”顾棠催促道,“快点,咱尽量别出意外。”
他们手上并没有账本。
不过,粮仓近乎装满,随机抽检的麻袋里粮食虽然新旧都有,但全保存的很好,实在也不像是有挪用的迹象。
两人检查结束后,便偷偷离开,没惊动什么小猫小狗。
至于那些被打晕的衙役,反正东西没丢没少,最多被责骂几句。
晋陵看不出什么问题,就只能往上一级走,去查查知府大人了。
顾棠不知道的是,他们离开后,县令听说有人夜闯粮仓,却没有丢失东西后,非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的回了县衙。
两人一出城门,就被外面的灾民围住。
不是他们身份暴露,单纯是因为城门的守卫多了句嘴,宣传了一下两位大善人。
顾棠被人谢得挺不好意思的,又被人群堵得走不开,只能附和着众人聊上几句。
这一聊,还真让他们聊出些东西。
为了保证晋陵的收成,地处下游的下泽乡一直都是泄洪地——若上游的农田有被淹的危险,便打开堤坝,将洪水引到下游。
下泽乡的村民是知晓这件事的。
只是一方面,北梁人安土重迁,不愿离开故乡;另一方面,因着水利工程的建设,泄洪这事吧,十几年才来那么一回。
村里得了消息会提前通知,百姓们收拾好细软去亲戚家避上一阵,县里又会帮着重建房屋,给些赔偿,所以大家也就认了。
但这次不一样。
一点音信都没有,突然淹了水。
顾棠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此事的症结,细细询问起来。
流民中有个举止斯文的书生见他在打听,主动扶着个老人家走了过来,把两人叫到了一旁。
书生姓张,是下泽乡唯一一个考取功名的秀才,他带来的老人正是村长。
“这事啊,蹊跷。”老人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道,“事发后,老朽一到晋陵就去找县太爷了。”
“李大人办事从来不含糊的,可这次不知为什么,推三阻四,话里话外让我往上找人,说他处理不了。”
“老朽只能让张秀才陪我去府衙说理。”
“知府大人说会调查,还说会让县太爷放粮赈灾,让我等先回去等消息。”
“可结果县太爷不让进城,说好的粮食也没发下来,再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还是让等消息。”
“唉——”老人家又长长叹了口气,“这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村长说完后,张秀才将人扶回了临时搭的帐篷中。
小五盯着书生,面色有些不善。
“怎么了?”顾棠疑惑道。
小五凑近,小声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为什么特意把村长带来和我们讲这些?我们现在非权非贵的。”
顾棠看过许多小说,里面的主角想打听什么消息,总会有NPC适时出现给出线索,所以,他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等小五说完,顾棠也回味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的视线太露骨了,张秀才自己走了过来,问道:“两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等顾棠开口,小五抢先一步道:“你为什么如此热心,要对我们讲这些?是不是有所图谋?”
张秀才忽然笑了下,压低声音道:“在下觉得,您二位,就是知府大人让我们等的消息。”
书生说完,行了个大礼,便回去照顾村长了。
顾棠摸了摸下巴,评价道:“我有种预感,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小五翻了个白眼:“你多大啊,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去见见知府大人?”
顾棠摇摇头:“人家都给我们指好了方向,没必要去找知府了。”
“我们去泄洪道的上游看看。”
下泽村的上方依着地形在河道两侧都修了蓄水池。
两人沿着河流往下走。
因着江南气候宜人,河道两岸山清水秀,竟有不少人在此修建了府邸别院,放眼望去一排排的大宅子。
跟个别墅区似的。
顾棠不了解相关事宜,想着他们既然敢大张旗鼓地建房子,想必是手续齐全的。
但走着走着,他就觉出不对了。
古人盖宅子讲风水,讲风雅,所以院中经常引活水做池子。有些房子挖河道就算了,最大的那间宅,竟有一小半建在蓄洪池上。
“这地块也能批?”顾棠满脸问号,随口吐槽道,“他就不怕下暴雨直接把宅子淹了?”
说完,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我是不是不小心押中了什么?”
小五点点头:“我同意。”
“那就查查这宅子是谁的。”
换别人来,可能不敢查,但顾棠左手圣旨,右手亲卫军,要权有权,要势有势。
谁来了都得一旁老实呆着。
所以,他们很快就查明了真相。
正如二人所料,这宅子的主人是内阁次辅严大人的妻舅。其他的几家,也都是和朝里沾亲带故的人,全是违规建筑。只是一群一品二品的官威压下来,也难怪知府知县屁都不敢放一个。
近些日子雨水不断,河道、蓄水池水位上涨,眼瞅着要把新宅子淹坏了,他们哪能见自己的银钱打水漂,几家一合计,说都没说一声,直接自己开了水闸,这才淹了下泽乡。
顾棠查完,肺都气炸了。
他在原来的世界也听过许多不平事,可那时的他除了捐些钱,什么都做不了。
但现在不同,他手上握着惩奸除恶的利剑。
在北梁,这些官再大能大得过皇帝吗?
等钦差一到,顾棠二话不说,把这群人全拉到城门口全砍了,狠狠出了口恶气。
“全砍了?”谢明峥看着手上亲卫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神情意外地确认道,“二十七人?”
亲卫点了点头:“下狱的一共百余人,主犯全斩了,其余的由钦差大人依律判刑,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
谢明峥笑了下,将折子扔到桌上:“砍就砍了,倒也痛快。”
现下朝局稳定,谢明峥也不怕这几位的带亲的大人背地里闹事。
如果真闹了,让他抓着小辫子,正好换些新人上来。
谢明峥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亲卫行礼退下。
刚回来不久的老三听闻此事,特意跑来凑了个热闹。他拿起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感叹道:“他平日里连杀鸡都看不得,杀人居然能下这么狠的手。”
谢明峥微微垂眼,道:“砍头的时候,在帘子后面躲着呢。”
老三调侃道:“要不要我帮你培养一下,替你分忧办事,怎么能怕血腥呢。”
谢明峥看向老三,语气柔和道:“不用,他这样就好。”
既有雷霆之怒,亦有慈悲之心。
回程途中,在钦差大人的点拨下,顾棠终于搞懂了晋陵的知县和知府为什么上奏了两份内容完全不同的奏折。
这两个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干不过那几尊大佛,才想出这个办法。
知县是一县之主,晋陵并无水灾,他上折子说没有,正常啊;而知府管辖的范围是包括晋陵和下泽乡的,说有水患自然也没问题。他只是含糊了下具体何处发生灾患罢了。
而这两份折子,只要谢明峥不是昏君,定会派人前来查个清楚。
知县不放灾民进城,一方面,是希望钦差大人能直观地感受到灾民的苦楚;另一方面是,他们也不确定,来的钦差敢不敢得罪这些大人;若是不敢,流离失所、饥一顿饱一顿的群众可比安定下来的百姓更容易鼓动去告御状。
有趣的是,这两位大人并不是同一派系,却默契地猜到了彼此想做什么。
顾棠捏了捏鼻梁,啧声道:“晋陵的百姓还说他们县太爷为人死板,这样都叫死板,谁敢说自己精明。”
钦差闻言,赶紧说情道:“两位大人也是无奈之举。”
顾棠摆手笑了笑道:“我不讨厌这种聪明人,也不讨厌这种利用。”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钦差神色微讶,随即释怀地笑了笑。
或许这就是陛下选他来调查江南水患的原因吧。
谢明峥:不,其实只是手头没人了。
谢明峥还记得顾棠回宫后的模样,那是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顾棠兴奋地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眼睛亮闪闪地滔滔不绝讲着这次出门的见闻,讲他和小五是怎么查出真相,如何处置那些坏人,百姓们在法场又是何等欢呼雀跃。
他说了许久,茶都不知续了几杯,等天黑了,壶里再也倒不出水了,顾棠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我是不是,翻来覆去说得挺烦人的?”
谢明峥将自己面前未喝完的茶盏推了过去,笑道:“不烦,我爱听。”
“你……”谢明峥轻轻敲了下桌子,“这趟出门,是不是很开心。”
顾棠上头的情绪也缓了下来,他点点头:“嗯。不过特别高兴的原因不是出门,是我……嗯,有句话叫‘助人为快乐之本’,因为这次我终于不是无能为力的那个人了,我可以伸张自己心中的正义。”
“呃,”顾棠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挺中二的。”
谢明峥听不懂什么是“中二”,但大概能猜到顾棠想描述的状态:“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若人人都有为民请命之心,何愁世间不太平。”
“话又说回来,”顾棠抬起自己的右手,怔怔望着,就是这只手,用朱批送走了名单上那一串人,忽然感叹道,“难怪人人都喜欢权利,若我是个普通百姓,他们哪里会乖乖伏法。”
这样的感慨谢明峥听过很多次,自己也想过很多次,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当时只想着,若顾棠喜欢,便让他放手去做。
后来再遇到难以判断的事,风险比较高,就让老三或是郁错陪着顾棠前去调查;相对安全的,便让顾棠自己带几个人处理。
顾棠对自己的新工作充满激情,每次有了差事,能高兴地整宿都睡不着。
事情有办好的,也有出了些小岔子的,而顾棠自己,也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快得有时谢明峥会突然在某一刻,觉得眼前的顾棠有些陌生。
“陌生?”顾棠回头看了眼铜镜。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意气风发,不,或者说是盛气凌人更为贴切。
但顾棠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就算有,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过当看到谢明峥脸上他无法辨别的情绪时,顾棠膨胀出来的小尾巴顿时耷拉了下去。
“你不喜欢?”顾棠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变得让人讨厌了吗?”
谢明峥笑着摸了摸顾棠的脑袋,柔声道:“不,人都是会成长,会改变的。”
“我不确定这样的改变对你来说是好是坏。我不讨厌,我只是担心,你会讨厌自己。”
顾棠望向谢明峥,一脸茫然。
起初这份茫然困扰了顾棠一断时间,但因为谢明峥对他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他慢慢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两年后,顾棠奉命处理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事甚至不涉及什么社会的阴暗面,只是让他去将各地增设的天工坊的研究成果收上来,带回京城。
说直白些,跑个腿罢了。
可顾棠回到宫中后,整个个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他将自己关在亲卫住处的偏房里谁都不愿意见。
“你们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谢明峥站在门外,侧身望向旁边的小五。
小五抓挠着头发,思索了许久,回道:“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我换个问法,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绪突然低落了?”
“南方最近是梅雨季,我们带着几箱文卷来回奔波,实在让人很烦躁。”小五道,“说情绪不好,我们进了梅雨的地界,心情就没好过。”
“最惨的一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一家客栈只剩一间房子,但有对夫妻早我们一步,还和我们发生了点冲突,最后只能睡漏水的柴房。”小五边说边摇头叹气,“反正一路上都是些不顺心的事情。”
谢明峥沉默了片刻,抬手让小五先下去。
小五离开后,谢明峥在门外枯站了许久,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直到饿了的米饭跑到他腿边,谢明峥这才想到了办法。
他将猫咪推到门口,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块肉干,却没有递给米饭,而是放到了门框上。
米饭吃不到,急得喵喵叫着直跳脚扒拉。
这动静大的,宫墙外的侍卫都能听到,更别说屋里的顾棠。
顾棠非常疼爱米饭,听它叫得撕心裂肺,哪还顾得上自闭,赶紧起身开门看看情况。
一开门,他就看到站在门口笑得有些无辜的谢明峥,和低头吃着掉落在地上肉干的米饭。
顾棠目光有些躲闪,到底还是没有再次把门关上。
“我可以进去吗?”谢明峥问道。
顾棠哪里忍心拒绝谢明峥,他抱起米饭,垂头丧气地回身坐到桌旁。
谢明峥跟在后面,贴心地将门带上。
坐下后,谢明峥声音温和地问道:“我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棠将头埋进猫咪的毛皮中,许久才抬起来:“我现在有些懂了,你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谢明峥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顾棠吸了个鼻子,酝酿了许久,道:“我们回来时,在山路上遇到了大雨。”
山路本就难行,马车上又放着许多文卷,车轱辘不知陷进泥地中几次。顾棠和小五来来回回下车推车,浑身湿透了,心情本就糟糕透了。好不容易看到间客栈,两人想着终于能吃顿热乎饭,洗外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偏偏被大雨困住的人太多了,客栈只剩一间客房了。
“其实是我们先那对夫妻一步进的客栈,只是要安顿马车,所以才慢了些。”
“我也不是非要住客房,但那些书卷都是别人的心血,哪怕木箱涂了桐油,可一直被淋着也难保不会受潮。”顾棠捏着米饭的爪子,话语中带着几分委屈,“我也好生好气地和他们商量了,愿意双倍补偿他们的花费。可那个男的突然像疯子似的,冲着我们破口大骂。”
“说我们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会欺负人之类的。”
顾棠又停顿了好一会,摇摇头道:“啊,其实这些都是借口,什么借口都不能改变,我想仗势欺人的事情。”
当沟通解决不了问题时,他想着用银钱解决;当银钱也解决不了,顾棠发现,他当时第一反应是亮出身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质问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顾棠看不到自己当时的表情,但他想,一定和电视剧里,那些嚣张跋扈地纨绔子弟一样,让人恶心。
按着小五的说法,两人最后还是睡在了柴房,所以,顾棠到底没有把这事干完。
然而,已经足够让顾棠自我厌恶了。
顾棠会对这事反应如此之大,除了本身的道德感外,还有一个原因。
以谢明峥为点,顾棠在这里有了感情的羁绊,从一个人辐射到周围的人,再浸润到所有人,他慢慢融入了北梁这个世界。
但顾棠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现代人,一个接受了现代“人人平等”教育的现代人。
他可以融入北梁的生活,却不能被他们的思想同化。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把自己当作人上人?开始有些不顺心,就想用自己的身分压人了?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
“其实想想 ,那个女人身形瘦弱,可能身体不好,她夫君也是心疼她才不愿意让出房间。”顾棠说着愈发地沮丧,“也许他们之前也和我一样,碰到了许多烦心的事;也许曾经有人用钱逼着他们做了不甘愿的事情,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
谢明峥听着顾棠越来越低的声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弯腰将人圈在怀中。
顾棠将脸埋到了谢明峥的手臂中:“权利真可怕啊,它会让你变得……看不清自己。”
“你说得对,我讨厌这样。”
谢明峥环着人的双手紧了紧,轻声道:“没有,你没有变。”
被权利改变的人,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像他见过的许多人,遇见过的许多事。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明白,爱你的理由。”
“顾棠,你是我未尽之梦的延续。”
自那之后,谢明峥便减少了给顾棠安排差事的频率,不过仍会时不时让他去不同地方做些与朝堂斗争无关的事情。
比如收集民间的传说故事,或是统计下各地的寺庙道观之类的。
对于谢明峥的举动,顾棠没觉得不适,甚至可以说是松了口气。
他不敢保证。如果继续握着权势,他真的能维持本心吗?习惯后他还放得下吗?
可这些软弱的话他不想和谢明峥讲,也不想去追究谢明峥出于何种想法如此安排。
既然能避开,能不被逼迫,何必再去考验人性?
世间人千千万,出了几个圣人?
许多人没变坏,不是不需要面对以恶制恶的抉择,便是没有做恶的本事,只能平凡过一生。
虽然后来的任务不太涉及政治,但采风途中难免会遇到些不平事。
顾棠开始强迫自己用普通人的思维去解决困难。
若是邻里有纠纷,就先想办法调解;若是有人恃强凌弱,便先上衙门告状,一级级往上告;正常的手段实在搞不定,顾棠才开启召唤真龙的大招。
通常这种时候,也意味着这条线上的官员烂到根了,有没有顾棠,谢明峥都该动手清理。
这样清闲有趣又夹杂着点刺激的生活,在三年后结束了。
十年之期已到,恭迎陛下驾崩!
为了筹备北安的酒楼,最后一年顾棠几乎都不在京中。
得了谢明峥准备嗝屁的信后,他揣上自己这些年做的笔记,匆匆赶向帝都。
他前一晚才赶到,只囫囵睡了几个小时,便早早起了。偷偷摸摸去城里绞了面,重新束了发髻,挑了新的玉簪和衣服,又买了香囊佩上。对着镜子臭美了许久,才回到城外,装作寻常模样,等着谢明峥出来。
两人从东南走到西北,马蹄印几乎遍布整个北梁。
他们在黎翀的家乡看到在院中做着木匠活的方笙,黎翀在一旁处理着刚从山上打来的野鸡;
顾棠厚着脸皮蹭到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阿锈和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结伴游玩;
谢明峥上去问路,却被阿锈摆了一道——方向没错,但是难度加十。
他们在深山中顺手救下了采药被困的向逢;
向逢没有婚嫁,她四处历练,赠医施药,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女神医。
他们特意去拜访了告老还乡的徐阁老;
阁老养老的宅院建的地方有些僻静,开门的是个半张脸缠着绷带的姑娘,徐玖在屋里算着佃农交上来的钱粮。两人借宿了一晚,次日才离开。
他们一路吃吃喝喝到了北安,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关外走去。
如今北梁与胡羯还在贸易蜜月期,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两国通婚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
苏赫巴早谢明峥几年传位给了族中培养出的孩子,自己带着阿日娜圈了块地,过着日出放牧,日落休息的寻常生活。
谢明峥和顾棠来的那天,苏赫巴特意宰了只羊。
阿日娜烤羊的手艺极好,皮脆肉嫩,香味扑鼻,顾棠从马背上取下上好的花雕。
四人坐在毡房前。宽阔的草原上传来牧民粗犷的歌声,篝火与渐落的暖阳相互辉映,映着远处牛羊成群绘成的地平线。
吃上头的顾棠举起盛酒的碗,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敬和平!”
余下三人微怔,随即露出笑意,端起面前的瓷碗,默契地碰了上去。
北梁瓷器撞击的清脆响声回荡在胡羯的夜空中。
“敬——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