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寺库,柳元洵正要往椅子上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一转头,就见顾莲沼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本打算走过去扶他一扶,可眼看着铺了软垫的椅子离自己不过半步,犹豫了一秒后,他还是先坐了过去,这才说了句:“跪着坐什么,起来说话吧。”
顾莲沼起身道:“今日之事,是我疏漏,给王爷添麻烦了。”
这事倒也不难看清。
无非是孟远峰借机围堵顾莲沼,出手揍了他一顿,周围又都是他们神武卫的人,若没人主持公道,顾莲沼这顿打挨了便挨了,说破天也没人能证明他无辜。
“不算什么麻烦,也不全是为你。”柳元洵解释道:“自媛贵嫔有了身孕,孟远峰行事就越发嚣张,听说前些日子还强抢了东街的民女,只不过这事做得隐晦,再加上那女子的父母收了孟家的钱财,不欲告官,我纵有听闻,也没法将手插进大理寺干预此事。今儿这事倒是巧了,也亏得你耐住了性子,没对他下狠手,才叫我捏住把柄,将人送进大理寺。”
大理寺卿是个再公道不过的人,若是他来审,定能将孟远峰做过的事都挖出来。
顾莲沼原本还轻微躁动的心,在这番平静的解释声中渐渐冷了下去,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
也是。他们又不是真夫妻,柳元洵怎么可能因为他就将人送进大理寺去。但凡有一点怜惜,又怎么能说出“亏你没有对他动手”这种话来呢。
他沉默着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柳元洵也不再多问,而是低头翻阅起了积攒的文书。
一片寂静中,日头一点点西斜。
书房里的夕阳也慢慢缩小,从顾莲沼肩头缓缓下退,经过他的手臂,爬下他的手掌,就在即将消失于指尖时,顾莲沼先一步后退,将自己彻底掩藏在了昏暗里。
太亮的地方,着实不适合他。
……
一连两日,柳元洵都带着顾莲沼上职。
他批阅文书,顾莲沼便在寺库后面的空地练武,两个人虽按照皇帝的吩咐日日呆在一处,但真正相处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这日,柳元洵正在书库中审阅祭祀礼的最终流程,墨披刚收,凌晴就领着个眉目憨厚的男人进了书房。
“主子,刘三来了。”
刘三一进门,柳元洵才发现外面下雪了,他看了眼刘三肩上的雪,不由想起了后院练武的顾莲沼,刚想叫凌晴将他叫进来,后又想起他抵触又抗拒的模样,到底还是闭了嘴。
大婚已经过了好几日,刚开始,他二人还能说几句话,气氛也算不错。
可这两天的顾莲沼却恢复了一开始的冷漠,别说主动搭话了,连吃饭时也是匆匆结束,能少相处就少相处。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后来一想,顾莲沼怎么也是个哥儿,保持距离也是应当的,也就随他去了。
想起顾莲沼,柳元洵的思绪难免晃了一瞬,直到凌晴将个三寸见方的木盒子送上来,他才专注到正事上。
刘三喜气洋洋地说道:“主子,这乐谱我找人验过了,是真的。据说已经有四百多年历史,这代子孙不识货,好悬没当废物给扔了,要不是抱着试探的心思去了趟当铺,被典当行的宋老板收了,我都不一定能将这东西收到手。”
刘三眼光毒辣,他说东西是真的,那大概率假不了。
柳元洵笑了笑,道:“劳你费心,跟着凌晴领赏去吧。”
刘三一脸欢喜,临到门前,他又转过身来,一副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柳元洵抬眸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想讨赏,遂问道:“怎么了?”
“王爷,”刘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露出个拘谨的笑容,“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我们老家有个习俗,说是成亲当日的红果子是有福的,能去病气。我也跟了您三年多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想托门房给您送个果子……”
柳元洵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劳你惦记,我会知会门房,叫他好好记着的。”
“哎哎,好好好,您不嫌弃就好。”刘三挠了挠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才跟着凌晴出门。
人散了,柳元洵这才打开盒子,看起盒子里的古乐谱。
他平日里除了处理些必须由太常寺卿经手的事情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修复古典籍与古乐谱上面。
这两样活,既要有渊博的知识,还得有修复的耐心和技术,最重要的是,它极为烧钱,不管是搜集还是修复,都得用大量银子做支撑。这几样条件筛选下来,这事也就柳元洵能胜任了。
旁人觉得枯燥的,他却乐此不疲,常常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要不是凌亭经常劝着,他可能会将自己累昏过去也不一定。
木盒被打开,泛黄的纸张也显露了出来。
柳元洵戴上了防止留纹的蚕丝手套,动作轻柔地揭开糙黄的纸页,将它缓缓铺展到素白的绢纸上。
纸上的音符已经毁损大半,字迹也变得格外模糊,脆弱的纸页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它吹碎。
但看着看着,柳元洵的神情却变了。
这是假的。
哪怕它仿制的技艺再高超,细节处理得再逼真,真到足以瞒过刘三那样的行家,但对熟悉历代王朝乐典的柳元洵来说,这张乐谱犯了一个十分致命的错误。
它所用的琴谱记录法,的确是四百年前最常用的公尺谱,其上标注的曲名也明确说了是四百年前某个朝代的宫廷曲。可曲谱中却夹杂了几处强弱拍的符号,而这个符号,诞生于二百年前。
这太奇怪了。
古琴谱虽然珍稀,但珍惜的是谱子,而不是抄录谱子的纸,并不如瓷器古玩值钱,也没多少人收集,仿制一张古琴谱无异于拿银子打水漂。
退一步来讲,就算仿制者想拿谱子赚钱,可他既然用了四百年前的公尺谱,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其中添上一眼便能鉴出真假的强弱符呢?
除非,仿制者的目的,就是让能看懂曲谱的人,一眼看出它是假的。
有意思。
柳元洵来了兴趣。
他叫来凌亭,道:“刘三应该还没走远,你将他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凌亭点头称是,不多时,便将凌晴和刘三一起带了回来。
刘三倒是头一回遇到二次召回的情况,脸上透着点不安和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柳元洵问道:“你说这谱子是从宋老板处收来的?”
刘三点头,“王爷,莫不是谱子出了问题?”
“那倒不是。”送曲谱的人废了这么大功夫,定然有别的意图,刘三明显是个不知情的,柳元洵并不打算让他知晓太多,他只问道:“你口中的宋老板,是何处的人?”
刘三老实道:“宋老板是皋城人,我在她那里收了不少东西,她也知道我是为王爷您办事的,所以看到谱子就联系我了。我快马加鞭了足足五天,这才从她手里收到这谱子,鉴了真伪之后就送来了。”
“路上可曾经过旁人的手?”柳元洵问。
“没有没有,我一直都在怀里揣着的。”
柳元洵笑了笑,道:“我喜欢这曲子,也想见见将这曲谱保存了这么久的人家,劳你跑一趟,将这家主事人带到王府来,我另有酬谢。再由凌晴带你去东市选匹好马吧,脚程快些,也算我贺你新婚之喜。”
刘三为柳元洵办事已有多年,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口中的酬谢定然不菲,当下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出门办事去了。
修复假的东西比真的好玩多了。
柳元洵将修复工具一应摆开,又在旁摆了宣纸,先将其中看得清的字符抄录下来,随后开始一一明迹清污。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柳元洵的身体就开始撑不住了,他手脚冷得厉害,眼前也开始发黑,凌亭靠近他,忧心道:“主子,歇歇吧。”
柳元洵扶着额头,闭眼忍了忍脑中的晕眩感,低声道:“几时了?”
“申时刚过,您也该回府了。”
柳元洵对手上的琴谱好奇得紧,他本想再坐坐,可身体实在难受,只能吩咐凌亭将东西带回府,打算小歇之后再在府中修复。
屋外的雪落得极大,入眼白茫茫一片,顾莲沼只身站在雪中,身上却没有雪。
柳元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之后嘟囔了一句:“奇怪,我眼花了?我怎么感觉顾莲沼周围的气息不太对……”
“您没看错,他在练内力,您看到的,是他外泄的真气形成的气浪。”说这句话时,凌亭一向没什么波动的声音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叹。
不远处的少年一身黑衣,周身片雪不沾,外泄的真气扭曲了周遭的空气,腾腾热气掀起一道道气浪,雪花在离他一寸时就被热气融化,化成水滴坠向地面。
少年英才,天资聪颖,远远望去,茫茫大雪都压不住他一身的风华。
柳元洵难免羡慕,“他看上去,好像比我怀里的汤婆子都要热。”
思及此,他却忽然想起,自己也不是没有碰过他。原本以为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却忽然涌了上来,极为清晰地提醒着他,大婚之夜,舔过他手指的舌尖究竟有多热,又有多软……
柳元洵惊了一下,迅速眨了眨眼睛,逼着自己忘掉涌上脑海的这一幕。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直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也没往那边多看一眼。
……
马车向王府驶去,车里的两人面对面静坐着,谁也不说话。
马车并不小,三面都有位置,中间还放了张小几,柳元洵坐在正中间,顾莲沼坐在他右侧。
柳元洵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昏沉的大脑和沉重的身体加重了疲惫感,整个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向下滑,眼皮也像坠了铅一样沉重。
顾莲沼听出他呼吸声不太正常,缓缓睁开闭了一路的眼睛,在身侧的人即将滑下座椅之前,伸出手臂拦在了他胸前。
此时的柳元洵就像一根软烂的面条,一只手压根挡不住他下滑的趋势,眼看着就要溜下去了,顾莲沼没办法,只能后仰着身体,堪称嫌弃地将人拉了过来。
柳元洵侧躺在座椅上,头枕着顾莲沼的大腿,呼出的气息略有些热,苍白病弱的脸上也多了抹不正常的红晕。
顾莲沼忍不住皱起眉头,略微提高音量道:“凌大人,瑞王好像发烧了,人已经昏过去了。”
凌亭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忙回道:“就快到府中了,劳烦顾大人护着点王爷,马车跑起来可能会有些颠簸。”
话音刚落,就听凌亭猛地挥了下鞭子,喝了一声:“驾!”
马车速度一快,侧躺在座椅上的柳元洵就向前滚去,顾莲沼抬手一捞,将人抱了个满怀。一股冷梅香气自怀中之人身上逸散,缓缓飘过顾莲沼鼻尖,香气清幽而隐约,不甚明显,却好闻得紧。
顾莲沼僵硬得像块石头,脸色也很不好看,整个人紧贴着车壁,一副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的模样。
直到马车忽然被勒停,他才呼出口气,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他推到扫帘而入的凌亭怀里。
“多谢顾大人照顾!”凌亭也不追究他的无礼,迅速解下身上的外披,极为熟稔地裹在柳元洵身上,多得话一句也来不及说,将人打横抱起就快步进了院内。
沿途几个小斯匆忙围了上来,只听凌亭一声“快去请王太医”,聚在一起的小厮们又匆忙散了。
顾莲沼正要下马车,却见一侧的书箱里放着个裹好的包裹,正是离开太常寺时,凌亭塞进来的。他急着抱柳元洵回房,慌中出错,倒是将这东西忘了。
他拿起包裹,挑开了帘子,和马车旁站着的小厮对视了一眼。
小厮拘谨又不安地行了一礼,试探道:“侍君还要用车马吗?”
这声侍君,却让顾莲沼晃了下神。
他好像这一刻才意识到,不管他和柳元洵有过什么样的约定,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可在旁人眼里,他已经是柳元洵的侍君了。
见他出神,小厮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雪地里站着等,又过了几息,低着头的小厮才听见一句:“不用,你牵马吧。”
他“哎”了一声,抬手去攥缰绳时,顾侍君已经走远了。
24年最后一天啦~
祝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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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