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绚烂,新买的马儿跑得欢畅,朗郁驾着马车,心中竟有些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盎然1。晏潆潆四仰八叉躺在车榻上,她吃得实在太撑了,这会儿饱饱的胀胀的,再回味菜肴,发觉这摘星楼的手艺颇有不足,她当时饥不择食看啥都好,点菜也不完美。
她在车厢内嘟囔:“忘了要一盘点心了”。
“你还吃得下?”朗郁接口道。
“可以不要那个清蒸多宝鱼。多宝鱼野生的才美味,这摘星楼的不太像”。
“想吃点心?”
“这会儿吃不下了,刚刚点菜的时候要上一盘,就完美了”。
朗郁调转了车头。
“陈大哥,这是去哪儿?”
“买点心”。
“不用啊,吃不下,我随口说的”。
晏潆潆的意见没有任何作用,二人又回了摘星楼。既来之,晏潆潆也安之,想着买点点心可以路上吃,问朗郁的意见,仍然是让她做主。她这会儿吃饱了,看什么都差不多,便随意选了几样,待要付钱时,朗郁却抢了先。晏潆潆想,他大概投桃报李的意思,便甜甜道谢欣然接受。
马车复又驶回客栈。车厢里,看着刚刚买的点心,晏潆潆猜想朗郁大概和不知道菜肴一样,也不清楚这些点心都是些啥,便要像介绍菜名般给他展示。
谁知朗郁轻笑了一声:“我刚刚看过了,这些一般”。
“嗯,还是最初我从京城带出来的点心好吃吧,这儿的自然比不上京城”,晏潆潆看着点心的色泽,颇为同意朗郁。
“那些也半斤八两”。
晏潆潆抬头看向朗郁驾车的背影,心中好奇,他吃过什么好吃的点心?她谈三哥准备的点心并不普通,市面上并不常见。
“什么点心不是半斤八两,陈大哥说来听听,我也涨涨见识”。
脑海里浮现出在老寿星的寿宴上,觥筹交错,饕餮盛宴的情形,朗郁道:“我不知名字,是我提过的老寿星寿宴上的点心,惟妙惟肖的一朵怒放荷花,花瓣是粉色的,脆脆酥酥无数层,花蕊是金色的,甜甜糯糯入口即消”。
“我再没有见过”,朗郁似遗憾。
“像荷花?”晏潆潆脑子里转了转,“这不是荷花酥吗?长得和荷花一样,酥皮做的”。
她家天潢贵胄,她吃过不稀奇,朗郁随口问道:“你吃过?是不是比这些强太多?”
晏潆潆点点头,赞同道:“荷花酥是皇家御膳点心,我也不能常常吃到。以前祖母身边有个宫里出来的侍女,特别会做点心,也只是偶尔做做,这个荷花酥特别费工夫。后来她不在了,其他人做的,再也没那个味道,家里也没人爱吃了”。
“怪不得我再未见过。我本有两个,被人抢走一个,时光倒流,我一定要抢回来”,朗郁弯眸勾唇。
“谁在寿宴上抢小孩的吃食,这么无礼?都没人管么?”
“和我差不多大的一个女娃娃,从我盘子里抢走,她就直接塞嘴里了”,朗郁沉浸在回忆里,他的描述带着想像,记不清荷花酥的味道,只留下最为美味的印象,和属于自己的美馔被人忽地褫夺的震惊和不甘。
“没人让她给你赔礼,或者再给你一个荷花酥吗?”晏潆潆为朗郁委屈,“你也太好欺负了!”
“应该没有,我记不清了”,朗郁想到她“太好欺负”的话,那时他似乎的确很温顺,和现在可是天壤之别。
“你对儿时没印象了吗?”
“对,我儿时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寿宴上的事,大概是太好玩太好吃,印象难以磨灭。我能记得的,都是我耶娘捡我回家后的事”。
亲生耶娘也不记得?他是孤儿?晏潆潆看着朗郁的背影,突的有些心疼,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情,让他落泊为一个江湖杀手。她没再开口问出心中疑惑,不想触碰他的伤心事。
“那你寿宴上还记得什么呢?你能有金如意,吃到皇家御膳,这地方是不是在京城?有多热闹?你看到什么特别的建筑?大人们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说话的口音是官话吗?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好吃的?”晏潆潆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诚心诚意道:“若有一天我能回京,帮你问问,说不定能寻到你亲人”。
她的声音那么诚挚,对他的境遇那么在意,朗郁的心中突然涌出汩汩暖意,似寒冬里喝下一壶热酒,雪地中遇到一团炭火,他无声地笑了笑,她不知道,他并不想找他的亲生耶娘,因为他们亲手丢弃了他。
朗郁没有应答,晏潆潆更是怜惜他,他大概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她仍不死心,想着帮他回忆的可能:“真的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建筑啊,衣裳啊,口音啊,其他特别的?”
“还是能想到一点儿”,朗郁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没指望她帮他寻到什么。
“有极盛的红梅,红似火艳如血,枝干遒劲,比我那时身量高不少,孩童们都围着看”,朗郁仔细回忆,“我和华衣贵妇们在一起,她们云髻峨峨,裙裾曳地,画师给老寿星画像,老寿星见我乖巧,让画师以我为样,做画里的一个仙童”。
晏潆潆听得用心,却渐渐满脸惊疑,他的描述怎么如此像她祖母的六十寿宴,朗郁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她拼命回忆她印象中的寿宴盛况。
祖母居所的院落中,有一株极盛的红梅,冬日花开时节,满树红花,盛如火焰,暄香远溢,幽幽浮动满院,所经过之人,无不驻足欣赏,啧啧称赞。可惜祖母仙逝后,大概再无人能有祖母精心,红梅胜景不复往昔。
那时寿宴中,祖母的贴身丫鬟寻到了偏房中的阿娘和她,她因摔了玉如意刚被阿娘揍了屁股,哭声震天,阿娘怎么哄都哄不好,硬着头皮把她带回祖母身边。她一见到祖母便扑进祖母怀里,委屈得抽抽噎噎,在祖母的慈声安慰中她又破涕为笑,祖母怜爱她,让她一旁去吃点心。
跟着丫鬟去拿点心的路上,她看到孩童们正围坐在月桌边,开心地吃着各色糕点。她一眼便瞧见阿娘夸赞乖的那个小男孩,他坐得挺直,吃相雅致。想到正是因为他,阿娘批评自己不乖调皮,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抓起他食盘里的食物直接塞进自己嘴里,看着他呆若木鸡而高兴。
可她想不起小男孩的模样了!也不记得自己抢的什么!
但她记得,身边的丫鬟赶紧给小男孩又递上了一盘点心,为此她还很不高兴!
是朗郁吗?他怎么不记得他因祸得福!
他竟然是她幼时的冤家竹马?
晏潆潆满心问号,觉得很像,又不敢十分确定。朗郁他若是画中童子,不就是中书令管及诚的长子,不应该早死了吗?管及诚的长子是万分确定因病夭折,不然祖母也不会撤下最爱的画呀。
晏潆潆闷头苦想。
马车驶进客栈院子,朗郁停下车时,晏潆潆浸没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朗郁下车回头,见她垂首蹙眉深思模样,心中又感温暖又觉好笑,柔声道:“你不用如此费心伤神,我并未想过找我的亲生耶娘,我不在意”。
晏潆潆刚刚如梦方醒,马上又陷入震惊:“你不想?不在意?为什么?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耶娘是谁吗?或许他们非常思念你,正苦苦寻觅你呢?”
管及诚的夫人可是因为长子夭折而得了心病,郁郁寡欢啊。
“我有耶娘,他们很疼爱我,只是没两年都去世了”。
抛弃孩子的耶娘不会苦苦寻觅,每每想到此事,朗郁沉郁难解,最好便是不想。
晏潆潆唏嘘不已,他也太可怜了吧,一时间不知她和他,谁比谁更可怜。
朗郁往客房里走去,晏潆潆赶紧跟上还想再问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返回车厢找了一通,翻出笔墨纸砚,又飞快地跑进了屋。
朗郁坐在桌边正要饮茶,晏潆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笔墨纸砚在桌上摆好。
“陈大哥,我会画画,我们把你记得的画出来吧?”晏潆潆声音轻软,目光纯澈,一副不把他记忆挖空不罢休的模样看着朗郁。
“真的不用”,朗郁给二人各自倒了杯茶水,他端起杯盏慢慢饮用,一点不在乎不在意。
“这会儿反正没事,我们试一试嘛,也许以后用得上”,晏潆潆近乎哀求的口气,“或许以后我会带这些画回京,要找人空口描述比有画为证难太多呀!”
晏潆潆身上的执拗劲好似她才是失去记忆一心寻亲的人,朗郁如何知晓这层,只道她一心帮自己,便由她去了,他又不在意结果,权当画得好玩。
晏潆潆心思深沉,安州城里的公告中全家入狱,家中财物自然不得幸免,祖母爱的那幅画即便有先帝御笔,肯定坏不了,但她若想再见定是困难重重,无法识得小男孩真面目。有了手上这些画,给哥哥们看看,应该很快能水落石出,哥哥们年纪比她大不少,对祖母寿宴上的事应该记忆深刻。
若他真是管及诚的长子,中书令大人会不会因她帮忙寻回爱子而放过她的阿耶呢?也或许认亲后,朗郁会站在他权倾朝野的阿耶一边,对她和她家人大开杀戮?各自一半的可能,有一丝可能她都不能无视。
晏潆潆便依着朗郁描绘的样子加上自己的记忆一一画出了金如意,荷花酥,老寿星画像,红梅花树还有贵妇们的衣饰。虽然画像中朗郁对祖母和女仙童的模样毫无记忆,但那画中的物什和位置和祖母心爱之画十分相似,晏潆潆越画越心惊,不由额头冒汗。
“还要画多少张?”朗郁坐一边闲闲地品茶,看着晏潆潆画得满头大汗和屋里到处飘飞的画作,说不出的感觉,她对他的事如此上心,可他并不想印证心中那个苦涩的结果。
一副画她会画上许多张,让他选最符合心中印象的那张,许多模糊印象因她的画作而清晰明了,朗郁觉得很神奇。
“我许多说不上的模糊感受,看到你的画后,却像发生在昨日”,朗郁评价她的画,“你画得真好”。
这话让晏潆潆心中直打鼓,可不能打草惊蛇,让他发觉出什么。
“最后一张,我想”,晏潆潆试探着问:“陈大哥,可以给你画像么”。
朗郁放下手中玩弄的杯盏,侧身转过脸去,轻轻在脸上扒弄几下,再转过脸来,他谪仙般的面容便出现在晏潆潆面前。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穿过屋门,肆意地在白色墙面耀上光影,亮光中的尘埃似在跳舞,起起伏伏,晏潆潆能听到屋外院落里客栈老板娘的说笑声,她的心倏地过了一下电。
他如此配合地卸下伪装,做起了晏潆潆的模特,顺从的态度让她惊讶,她本以为他会拒绝。
她没在光线敞亮的白天见过他的真容,这是第一次。他脸色略有些惨白,晏潆潆不由想起月夜湖边,他妖魅般从湖水中出现,此刻,他在人间显形。
他眼神愉悦地凝视着自己,面色柔和,目光似春风拂上她的面颊,若春水绕过她的柔荑,像三月里屋檐下燕子呢喃的动心,又如旖旎琴声勾拨着她的心弦。
晏潆潆想不明白一张脸会让她这么多遐思。
这张像不用他描述,晏潆潆凝住心神,飞快地画好,却在完成后看着画像沉默了许久,他是画中仙,他似乎不想让凡夫俗子看到他的仙颜。
“陈大哥,你不是不让人看你的真容吗?这张画像我拿给人看——”
“只给你看”,朗郁语气恬淡却不容置喙,“记住我的样子,以后能在大街上认出我”。到了潭州后,以后再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仅想在短暂路过她的人生时留下点印迹。
朗郁提起晏潆潆搁置一边的毛笔,在自己的画像边提上“朗心独见”2。
他的字笔走龙蛇,丰筋多力,实不像一个杀手的笔迹,晏潆潆脸上挂着浅浅地笑,凝睇着朗郁的字迹看似赞许,实际脑子里一团浆糊,她宁愿看着庄稼汉脸,这样她的神志能清醒一些。
朗心独见,谁的心?谁要见?
1. 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唐代孟郊的《登科后》。
2. 朗心独见,出自东晋袁宏《三国名臣赞序》:“公瑾英明,朗心独见”,意为称赞独具慧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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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