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随着滚滚波涛渐渐远去,王垚的呜咽声被河水吞没,只剩下村民们燃起的香火在暮色中闪烁。
残阳如血,一层轻纱逐渐笼罩在河面上。
村民们正打算散去,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河面上升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雾气弥漫,能见度瞬间降低,村民们不禁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王大壮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了一眼,才指着河中央喊道:“你们快看!那是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竹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甚至飞上了岸。
村正王德福脸色大变,急忙冲上前,一把扯下塞在王垚口中的破布,声音颤抖:“王垚,这是咋回事?”
王垚却像一具木偶般,眼神空洞,嘴唇上下煽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赵三婶挤上前,声音尖锐:“肯定是这丫头爱哭,惹怒了河神!要不就是她……她早不是黄花闺女了,河神嫌弃!”
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这丫头晦气!”
就在这时,河中央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姿婀娜,身穿一袭月白色广袖流仙裙,裙摆上绣着银线如意云纹,外罩着碧色纱衣,披帛是水红色的,衣袂翻飞,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的发髻高挽,簪着一支九凤金镶东珠步摇,步摇上垂下一排琳琳米珠,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上下无一物不名贵,只可能来自天宫。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眸光清冷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额间火红的莲纹花钿像在燃烧。
她的脚下云雾翻腾,周身被一层淡淡的霞光笼罩,映得她的身影如梦似幻。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纷纷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河神显灵!河神显灵!”
那神女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般空灵:“此女福泽深厚,应须善待。吾乃河神,无需新娘。尔等每年以少女献祭,吾已不胜其烦。若有下次,定水漫此地,淹没尔等村庄!”
王德福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磕头:“河神娘娘恕罪!小的们无知,冒犯了娘娘!不知……不知该如何赎罪?”
神女的声音依旧清冷:“吾钟爱水源,若要祭祀,便取一瓮雪水、一瓮雨水、一瓮露水、一瓮霜水、一瓮山泉水,埋于开花的树下,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即可。”
村民们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多谢河神娘娘指点!多谢河神娘娘!”
等村民再次抬头,神女的身影已渐渐消散在烟雾中,霞光也随之隐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赵三婶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低声嘟囔:“原来河神是个女的,难怪不喜欢新娘。咱们这些年真是好心办坏事……”
王德福颤巍巍起身,瞪了她一眼,呵斥道:“闭嘴!河神也是你能编排的?”
赵三婶连忙捂住嘴,缩着脖子退到一边。
王垚的父亲王老汉去了隔壁李家庄,闻讯匆匆往回赶,满心以为要赶不上了,忽然见着自己的女儿还在,也顾不上周围有些怪异的气氛,颤抖着上前为她解开绳索,老泪纵横:“垚儿,爹来了,咱们回家……”
众人这才想起方才神女说福泽深厚的话,一改之前嘴脸,面上都挂着讨好的笑。
赵三婶更是仗着宽厚的身板子挤到了最前面,一把将王垚拉到身边,龇着牙连声安慰:“好孩子,都过去了,以后你就是咱们村的福星。”
王垚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对村民的寒心交织在一起,让她说不出话来,只麻木的被簇拥了回去。
……
另一边,对岸的景物开始剧烈翻动,世安公主探出头来,脸上满是兴奋:“太好了!幸好母后派人盯着,发觉他们要将仪式提前,不然可就耽误了!”
汤易儒微微一笑,真心夸赞:“也多亏卫女郎画技了得,又早有准备,才有了这巨幅画布遮住我们。再加上黄昏光线昏暗,雾气缭绕,隔岸相望,村民才未察觉异样。”
卫静姝终于得了汤易儒的赞赏,自然欢喜,抿唇一笑,却不居功:“殿下过奖了。若不是慕容公子知晓用硝石和硫磺制造烟雾的方法,咱们今天可就露馅了。”
之前算出的大雾是在明日傍晚才起,今日只蒙蒙一片,幸好慕容遥见多识广,找了替代。
慕容遥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是外出游历时偶然听说罢了。倒是焕姑娘的轻功了得,站在三寸见方的竹片上如履平地,真是令人佩服。”
众人的目光落回焕游笙身上。
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如谪仙人熠熠生辉,神色淡然:“不过是些小伎俩,不值一提。”
公主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大家都做得很好!今晚咱们回去,好好庆祝一番!”
汤易儒颔首:“最重要的是世安有善心。若不是你,今日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众人相视一笑,心情愉悦地返回城镇。
夜色中,侍卫们开始清理河边的痕迹,而河面上,最后一缕烟雾也消散在风中。
……
城镇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酒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店家门前的灯笼映出暖黄的光晕,将街道染上一层温馨的色彩。
酒馆内,人声鼎沸,酒香四溢,几张方桌旁坐满了饮酒谈笑的客人,欢声笑语与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世安公主拉着焕游笙在一张靠窗的桌前坐下,汤易儒、慕容遥和卫静姝也纷纷落座。
公主挥了挥手,十分豪气,对小二喊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
小二应声而去,不多时,桌上便摆满了美味珍馐:炙羊肉香气扑鼻,蒸鲈鱼鲜嫩多汁,还有一碟碟精致的点心,如水晶饺、桂花糕等……
这菜色非寻常小馆能有,汤易儒几人一眼便看出这些是皇后特意安排,但都心照不宣,没有点破。
世安公主夹了一块炙羊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今天可累坏了,得好好滋补!”
汤易儒端起酒杯,温声道:“今日之事能圆满解决,多亏了大家的努力。来,我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相碰,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曳,甜香四溢。
一饮而尽,慕容遥放下酒杯,笑着看向焕游笙:“焕姑娘今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那轻功简直出神入化。”
类似的话之前已经听过了,焕游笙这会换上了寻常的服饰,态度更加坦然:“不值一提。”
卫静姝抿了一口酒,目光在焕游笙身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别扭的赞赏:“焕姑娘确实厉害,今日若是没有你,计划不可能这么顺利。”
焕游笙对卫静姝总是多一些欣赏的,于是微微点头:“卫女郎的画技也令人佩服,栩栩如生,那巨幅画布遮得恰到好处。”
卫静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低头夹了一块桂花糕,小声嘟囔:“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公主见状,笑嘻嘻地插话:“哎呀,你们就别互相谦虚了!卫姐姐画得真好,我都想跟你学画画了!”
卫静姝被公主一夸,脸上微微泛红,语气也软了几分:“公主若想学,我随时可以教你。”
“别了,别了,我可坐不住板凳。今晚就好好享受这美酒佳肴,明日再谈其他。”世安公主连连推拒,惹得卫静姝含笑不语。
汤易儒端起酒杯,目光在焕游笙脸上停留片刻:“世安所说不错,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其他。说来,我从前只以为凌波微步太过夸张,如今可算见识了。”
焕游笙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殿下过奖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愈发轻松。
公主喝得有些微醺,脸颊泛红,拉着焕游笙的手:“焕姐姐,你今天真是太厉害了!我都想跟你学轻功了!”
卫静姝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笑着打趣:“公主若是学了轻功,怕是连宫墙都关不住你了。”
世安公主哈哈一笑:“那我就飞出宫墙,游历江湖,那才好呢!我可不想整天被关在宫里!”
焕游笙无奈地笑了笑,提醒:“若要学也是要耐心的,公主怕是安不下心来。”
“好吧。”世安公主秉持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基本理念,转眼间又把话题转了,“对了,村民们如今知道河神是女子,会不会往后不献祭新娘,却献祭新郎了?”
“不会。”焕游笙摇头。
“为何?”世安公主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笃定,好奇追问。
慕容遥接过话头:“其实这次献祭的两位少女,王娥文质彬彬,和村人很不相同,想来家中曾有读书人,视为异类;王垚自幼丧母,是家中独女,其父常年在外,视为孤苦伶仃。这两人的选择,绝非偶然。可若是男子,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又涉及香火延续,村人断不会轻易献祭。”
焕游笙颔首,就如暗卫营中,女子就比男子多得多,非是不想收养男孩,只是被遗弃的孩子中,健康的男孩本就少见,女孩却……
“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男子的命就比女子的贵重吗?可父皇和母后一向最疼我这个女儿了。”世安公主不解,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却说不清来自何处。
汤易儒轻叹一口气:“女子聪慧绝不亚于男子,这一点单看母后就可知晓;可若说体力,却普遍不如。女子中虽也有嫖驰将军和焕姑娘这样的人物,但终究是少数。所以越是需要出力气来谋生的地方,就越轻视女子。这样的情况在繁华的长安城中自然会好上许多,但也少有贵女能同世安相比较。”
卫静姝闻言,有一瞬间的落寞,又很快掩饰了下去。
汤易儒端起酒杯,缓和气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今日之事,让我想起一句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咱们今日也算是行侠仗义了。”
世安公主闻言涌起豪情:“说得好!咱们就是行侠仗义!”
“对了,方才我看薛公子也在侍卫之中,公主怎么不叫他一块儿来庆祝?”饮下杯中酒,卫静姝问。
公主摆了摆手:“乘风哥哥不爱说话,也不喜热闹,来了也不会欢喜。”
众人不再多言。
可是,公主从前最不喜欢同样不爱说话,也不喜热闹的大皇子,往后若真与薛乘风成了亲,当真会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