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坐在马车里,外头曦光灼灼的,停在老树下的马车里面,倒是比外头凉快许多。
她向来擅长等待,如今这点时间对她来说倒是不值一提。
只是,许是因为有风吹过太过舒适,江意觉得眼皮有些沉,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过度使用丹朱之反噬早已经没有了……可是这困意似是海潮般将她吞没,而她半点无法抗拒。
为什么……会这样……
崔衡出来时,已经日近黄昏了,阿妪同他说了许多话,有关崔家的,有关那位大人的。他小时候就从阿妪的话中隐隐有所察觉,不过这般详尽得听到,还是第一次,就如同他无法和巫女开口的一些事情,巫女应当,也有一些,无法同他开口的事情。
那么巫女是如何想的,所有的相遇,都只是巧合吗?
“巫女大人——”崔衡隔着帘子,朝外头轻轻唤了一声,江意没有回应。
崔衡只好掀开帘子,江意正斜靠在窗台上,她的双眸阖着,似乎是熟睡的模样,穿过树梢的光斑在她的脸上落下光痕来。
她平日里便总是这般静谧,偶有言语也缥缈得像是天边的云。
“巫女大人……”崔衡又唤了一声,江意仍是熟睡般,没有回应。
她的唇微微张着,脖颈修长漂亮,似是因为倾斜的姿势,衣襟也微微敞开了一些。崔衡的视线没有再往下,又到了她面上的白玉面具之上。
正是因为看不到,所以才充满遐想,会有揣测,有所怀疑。但他真的看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之后,他又会如何看到巫女大人她呢?
“江意。”
他轻轻的用几乎听到不到的声音开了口。
江意还是未醒来。
是困了么?
崔衡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时间一点点流逝,过了一刻钟,江意才缓缓醒过来。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窗外,天空已是一片橙红色。
“巫女大人,您醒啦。”崔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意回过头看他,却见他正端坐在那里。
“你等了很久了吧。”江意道,“抱歉,不知怎么得便睡过去了。”
“有什么好道歉的。”崔衡想起阿妪的话来,总觉得有些苦闷烦躁,忍不住出声打断她,“你和谁都是这样说话的么?”
“是啊。”江意直言不讳,她好像和谁都是这样说话的。
“你——”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折了回来,崔衡抓住江意的肩膀,盯着她的脸厉声道:“巫女大人您听好,我们崔家世世代代便是巫族手中的剑——若要令我斩杀谁便斩杀,下令就好——”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对您手中的剑这样——这样温柔又疏远……”
崔衡面上的表情令江意觉得有些困惑,似是隐忍挣扎,又像是哀伤一般,江意无法理解他为何有这样复杂的感情。她不懂,却不代表心中没有动摇与动容。
“你的意思是,我只管使用你就好了么?”江意笑了笑,想起了在大商的自己。
她是江家的刀,是江家的工具。
她曾也被当做这样的角色,似是不甘愿,但又没有什么不愿,只是一开始她就是为这样的事情出生的。
栖于祭坛四方一角,不知这天地辽阔。
“你到底还是高估我了。”她考虑事情向来不掺杂私情,若是有一日她要将崔衡作为她手中的剑使用,那便用了,“我并非待你特别,崔衡,只是你见过别的巫族,便以为所有巫族都是那样,总以为我是不同的。”
“我自然与别的巫族不同,但这并非代表,我便不自私,若是狠下心来,我的心也可以冷硬如刀,自然,也会让你不惜性命,做我手中的剑。”
“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跟随我么?”
崔衡心中困惑,江意索性同他将此事说清楚。
只是她这般说法,崔衡却好似更释然了,他半跪下来,对江意信誓旦旦道:“自然,我自起誓跟随巫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巫女。”
崔家到底是……
世世代代都是巫族手中的剑么?
她并不在意崔衡有什么样的过往,眼下她只想通过巫选往丹下学宫去,若是师父的目的是让她前往那里,那里会不会藏着——她来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原因
还是,师父就在那儿等着她?
二人回了客栈,再往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巫选放榜的日子。巫生们纷纷起了个大早,眼巴巴候着放榜,待日上三竿,那红榜才张贴在江都督查司的大门前。
上头只有寥寥几十个人名。
原本拥挤的人潮一下子便哄散了大半,不过半日,大多宿在江都城的巫生便都收拾包裹回乡了。
红榜连着张贴三日,江意不急,最后一日才去看结果。
“怎么样?”江意问刚从红榜前走回来的崔衡。
崔衡眉头紧紧皱着,江意却不急不缓,等他回答。
“巫女大人,您自然是……过了。”
江意这个性子,即便是崔衡想同她玩笑也不知该如何下口,江意她心中早已知晓结果,崔衡便是想逗她,也没有用。
“第二轮巫选便不是笔试这么简单了。”崔衡打开伞,护着江意到了江都督查司的大门前,“巫女您得先去江都督查司报备,否则参与不了第二轮的巫选。”
江意提了裙摆,正打算往大门离去,却止了步子,回过头看了眼崔衡。
她还未说上什么,崔衡却笑了笑,道:“巫女不必担心我,我就在这里守着,等到巫女出来。”
好像还是第一次,她和别人用这样的方式相处。
江意点了点头,向门口的侍卫出示了巫选的铭牌。
被侍卫领着走过长廊,穿过一个小院,便是一方书房,陈设四四方方,倒是规矩得很。门口高案上摆了两盆青白瓷瓶,里头养了两颗绿植。
“大人,核对了身份,是入围第二轮巫选的学生。”
那侍卫对里头的人报了声,尔后退下。
江意往里头看去,便见到了半月前报名时见过的那位巫官。
“大人。”江意有礼的朝他行了个巫礼。
“不必拘礼。”那巫官道,招手示意她进来。
江意踏进门来,便见他桌上陈列着几卷古旧的卷宗,不过她站得远,也不知上头是什么字。他随手盖上卷宗,对江意道:“你来得这般迟,我原以为你是要放弃巫选。”
“大人怎会这般以为?”
那巫官笑了笑,笑容无由得教人觉得有些冷意。
“你应当是第一次参加巫选,不知道其中利害。”他并不着急,一手扶着袖子磨着墨块,一边为江意道,“第一轮没通过人,可以好生的收拾行李回乡去,第二轮,若闯不过去,那连命都要留下。”
“其余的巫生都已有觉悟,你又如何?”
她早已死过一次,自然有所觉悟。更何况,她若要得到一个真相,那便非往丹下学宫去不可。
“大人为何笃定我就会死在这里。”江意云淡风轻,并不在乎这巫官的警告。
那巫官瞥了眼江意腰间的铭牌,笑道:“巫选初试后,余下人仅有三十有九,而唯有你,独独你,非九巫之人。”
“我调查了陈留诸多户籍,也未曾查到有叫做‘江意’的巫族人。”他的眼眸半阖着,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对你的来历并不感兴趣,既是查到这里,我也不打算往下查,我素来公平公正,你既是凭自己的本事进过来第一道选拔,若要往下去,我自也不会拦你。”
“那可真是,多谢大人了。”江意嘴上道谢,面上却连半点笑容都没有。
“第二轮巫选,为了以示公平,你们的住处都安排在了一处,你若要带上侍卫也可以,毕竟那些个九巫的孩子,都带了不少下人。试题会在半个月后公布。稍后侍卫会驾驶马车领你到那住处,你若已经做好准备即刻就可以启程。”
江意朝他一礼,随即转身踏出了门槛。
只是那巫官的声音又传了来。
“尚仪管辖的丹朱矿里丢了个小姑娘,而他知道那个小姑娘没有死。”
江意的步伐一顿,但也只是一顿而已,她没有犹豫便踏出了门外。
不是说不感兴趣么?这是在诈她?
无论如何,他若是要抓她,也不必等到现在,更不要说费这么多口舌,若要这么看来,那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她刚出了江都督查司的门,崔衡便立刻迎了上来,他打量了一番江意,没有什么异常,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
她身后跟了个巫官指派来的侍卫,江意对崔衡点了点头道:“我们上马车吧,第二轮巫选的巫生都住在一处,我们得搬到那去,侍卫会带我们过去。”
既是不用崔衡驾车,倒省了他一番气力。他和江意一道上了马车。虽是几日里同江意共宿一室,他早该习惯,可是如今换了个狭小的场合,他有些不习惯起来。
“阿衡。”江意唤了他一声。
“嗯?”他的回话的声音比他自己的反应还快。
寻常女子这个年纪都是爱打扮的时候,可她偏生一张面具遮了大半张脸来,头发上随意绾了个髻,其余长发的则都披在肩上,真是随性又自然。
可就是这样,愈加衬得那没有遮挡的下巴与唇素净秀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