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殷澈所说的路,江意一路走到了山下。
离先前她上山来的路有些距离,江意花了些功夫找回了原来的路。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都被她拿来凝成丹朱变成光蝶,巫服上的破漏消失不见,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这与她所施的术无关,是这件巫服自身的材质,以及做这件巫服的人在上头下的令咒。
面具在殷澈离开后,江意便自己戴了回去,在树丛外远远瞧见一辆驴车时,江意终于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崔衡在驴车周围四处打转,见到江意才止住了步子,连忙大步跑上前来。
“巫女大人,您去哪里了?”他有些着急,“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您若是再不回来,我可就得上山去找您了。”
他打量了一番江意,并无异常,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便想许是上下山劳累导致的,这才又悻悻折回路去,坐上驴车,抽着鞭子将驴车驶来。
江意倒是没有回话,脑子里一边是巫选的事情,一边却是殷澈的事情。她的情绪向来没有生气起伏,不会过于欣喜,亦不会过于哀伤,只是和殷澈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候会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情绪,到底是哪一种。
“巫女大人,上车吧,您不是要去巫选报名么?巫选报名截止便是这几天了。”崔衡念叨着,倒是令江意回过神来。
想到崔衡方才那一连贯的巫女大人,江意不由得又出声道:“我不是说了别唤我巫女大人么?我叫江意。”
崔衡看向江意,他的神情有些纠结,张了嘴一个江字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口还憋红了脸。江意终于放弃让他叫自己名字的打算。
车上还带着丹朱,她们自然不能直接往江都城去,只好先回了住处。
这般一耽搁,天色又黯了下来。待江意同崔衡回去时,院子的小孩子立刻围涌了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欣喜的抱住了崔衡,同他报告道:”白日里头阿植哥哥请了大夫来,大夫说阿妪的病有起色了。只要一直调养就能好起来。“
“真的吗!”崔衡的脸上也露出的惊喜的神情,也不知是不是江意的错觉,总觉得他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口中一直不停的喃喃自语。
事情有所转机,江意自也感到高兴。
一个与崔衡年纪相仿的少年从门后走了来,他便是那些孩子口中的阿植哥哥,眉目生得还算端正,皮肤是麦色的,他抬眼瞥见崔衡,便将那些围着崔衡打转的孩子拉到身后,尔后对崔衡道:“阿妪醒了,说是想见你,你去同他说说话吧。”
崔衡点了点头,三步并做两步的往阿妪的房间跑去。
江意正想出门,却被阿植拦了下来。
“巫女大人留步。”他说着,便上前来,“若不是巫女您出手相助,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和这些孩子都很感谢您,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的巫族……”
他这样谢来谢去的,饶是江意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来,那袋金叶子也不是她的,丹朱也不是她挖的,不过都举手之劳。
“不必再谢我,机缘巧合罢了。”江意轻描淡写点过。
阿植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但他知道江意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
有风拂过,落日的余晖穿过枯朽的古木映在满是灰尘朱门前,江意看了看院中的孩子,又看向阿植道:“若是没有事情,既已是这个时辰,我这就告辞了。”
这哪里是身份高贵的巫女会和人说话的态度,她这样,分明是将自己置在了和他们平等位置上。崔植觉得太过难得,不,不仅是难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巫女。
这样的人,真的是巫女么?但崔植知道,阿妪绝不会骗他们。若是这世上的巫族都像她这般……
“不同阿衡说一声么?”崔植笑了笑,这种是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小乞儿可以考虑的。
“不必特意嘱咐,若是有缘,自会相见。”江意说着,往门外走去。朱红色褶裙随着她的步子摇曳,犹如丹朱一般灼眼。
她到底在这耽搁得有些久,眼下应当专心考虑巫选的事情。她记得从江都城来时的路,应当能在天色暗下前赶去投宿。
绕了几个弯,又穿了好几条巷子,又到了她来时那个空旷的地方。衣衫褴褛的人来往稀稀落落,个个耷拉着脑袋,她此刻身着巫服与来时不同,那些人见到她,像是见到什么救星般,团团围上前来,磕头跪拜。
“巫女大人……巫女大人……”
“巫女大人……巫女大人……”
交叠着的重重磕头声,在石板路上格外响亮。残阳如血,影子融在残余的光里,早已模糊了界线。浓黑得像是一团墨水氲在地上。
江意错愕的站在原地,她不过是穿着巫服而已,这些民众就如此虔诚,于大商而言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她皱眉沉思着,甚至忘记了离开,看着那些人匍匐跪地的身影,江意甚至觉得有些悲伤。
巫既是降神之人,那么神又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世间呢。
是为了救赎,还是为了毁灭?是让这世间的不公消失,还是仅仅让这世间不公而已?
“江意——”
而在这数声呼喊中,她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声音。她恍惚回过神来,是喘着粗气的崔衡正朝着她跑来。她看出来他是拼命往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头发也被风吹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江意不由得笑了起来。
崔衡却没想她那般轻松,他跑到江意面前时,便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跑去。
他跑得很快,甚至比之前逃跑时更快,江意跟在他身后奔跑着,觉得有些踉跄。她们似乎跑了很久,停下步子时,江意的嗓子好像吞了铁锈斑,溢出血腥味来。
而她身边的崔衡也没有好上多少,早已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初夏的黄昏又格外闷热,汗水黏在他的发上,有些邋遢。
他大口呼吸了好久,直到回过气来,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江意的手腕。
像是触电般,他松开了手,不自然的放到背后。
“巫女大人,方才……事出忽然,冒犯了……刚才那样的事情,吓到你了吧。”他低下头来,神情有些闪烁,昏暗的天色隐藏了他泛红的耳廓,却藏不住他颤抖的音色。
“无妨。”江意倒显得比他大方得多,她其实早该清楚百姓对巫族的崇拜,只是那样亲眼见到,还是委实令人震惊,毕竟大周之时,世上已无巫族,而百姓也早已将巫的存在忘得干净……
这样不可一世的巫族,也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千百之后,再无人记得。
“阿衡。”江意却忽的唤了他一声。
“怎!怎么了!”崔衡立刻回了声。
江意却笑了,歪着头看向他,“方才你不是唤我的名字了么?”
方才那般状况,崔衡下意识便喊出了她名字,眼下他自不会在那般称呼,只得道:“只是一时情急罢了,直呼您姓名这种事,我不会再做了。”
他既是这样说了,江意也不是喜欢为难人的性子。也没再说什么,转而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崔衡有些不好意思的刮了刮鼻子,回道:“阿妪说,不能平白无故受你恩惠,她让我跟着你。”
江意刚想开口拒绝,只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崔衡却想料到了一样出言打断了她:“先别着急着拒绝,你在江都参加巫选,有个对这里熟悉的人跟着你,不好么?”
他顿了顿,又续道:“更何况我也不是白白跟着你,你付我工钱,我做你的侍从,可好?”
江意想了想,却摊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对他道:“可是我付不起你工钱啊。”
“也不必现在就给我。”崔衡说着,走到江意面前,“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跟着你。”
江意微讶,他话说到这里,江意甚至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拒绝,紧接着他却单膝跪地,像是宣誓般,右手握拳撑在地上。
“巫女大人,请让我,跟着你——”
他言辞恳切,似已是笃定要跟随她。江意想到巫选一事,也觉得这的确是个好提议,她稍许思索便点了点头看向崔衡道:“你身上有钱么?”
什么?
崔衡疑心是自己听错,抬头仰视江意,江意却又重复了一遍。
“你身上有钱么?”
他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站起身来回答江意的问题:“金叶子基本都留在那里了……但阿妪让我留些钱财傍身,所以我还留了一片。”
江意轻拍了一下手,看向崔衡露出了笑容来。
“那就够了。”
“什么意思?”崔衡疑惑。
“你知道江都城离这最近的赌坊在哪么?”江意又问道。
崔衡对江都城熟悉,自是知道赌坊在哪,但他却不懂江意的意思,追问道:“去赌坊做什么?”
江意嗤笑一声,崔衡的迟钝都让她觉得有些可爱了。
“当然是为了赌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