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意 第56章 花雀

晚霞像是橘红色宣纸般，一点点的被浸染成藏青。

原本薄如蝉翼的皎月也随着夜空颜色的改变，变成了挂在天边的银霜。

手中的青鸾灯盏随着江意缓缓的步伐微微摇晃着，原本热闹的街市此刻更是人潮涌来。

虽是人潮络绎不绝，却不知为何不显拥挤，人来人往步履从容，井井有条。而往日因为戴着面具而显得突兀的江意，此刻却隐隐于人群中。

来来往往的人中，巫觋占了大多数，无论男女，皆与常人不同，而江意这般，自然与她们没有什么不同。

江意想起一些事情来。

师父画过一张又一张青鸾，似乎是为了记住什么，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画着，画完了，便又扔到湖里。湖水浸透了纸张，然后一点一点沉浸下去。

青色的颜料画在水里，像是师父的眼睛，似是原本有什么，却又随着时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她从不曾问师父，如今想想，她应当该问一问。

您的故人是谁？您又曾经看到过什么？

如今她所眼见的大商的风景，也是师父曾经见过的吗？

想到这里，江意忽然抿唇笑了。

为什么她现在会有这么多疑惑，分明曾经她什么都不想，也不会去思考，眼里心里只有丹朱。

但是，现在她却有了这么多的疑惑。

若是师父在眼前的话，她一定要好好问问。

您是否一直向往，或回忆着这样的大商呢？

江意心中诸多想法，恍惚间竟已同程衍他们几人走散，回过神来时，她已执着手中的青鸾灯盏，站在灯火阑珊之处。

而有时忽的，周围往来的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止住了步子，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江意也随着人群让到一旁。

喧闹的市集也渐渐安静下来，原本揉散在夜晚鼎沸人声中的巫铃声也之清晰起来。

“娘，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江意身旁的一个孩童向她的母亲询问道。

母亲则立即示意她噤声，小声回道：“是丹女要来了。”

江意的视线随即朝路中央眺去，只见原本一片暗沉的不远处，忽的出现了些许零星的灯火。灯火摇摇曳曳，逐渐靠近。

迎面的晚风带着香气，是江意熟悉的，混杂着丹朱粉末的香料味道。诸多蝴蝶振翅而来，却又与白日里不同，这一次，更盛大，更奢靡，更令人惊心动魄。

诸多巫出现在江意的视线里——清一色的女子。

是祩子一族，江意有这样的直觉。

带着光尘的花瓣随着身着轻纱，姿态曼妙的女子而来，她们手中有的执着灯盏，有的执着高高带着宫绦的巫铃，口中念着巫词，莲步而来。

似是流霞，将这半边天空镀上一层光。

江意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看着这般声势浩大的队伍从眼前经过。

路两旁的，无论是巫觋或是行人，皆是面上带着恭敬的神情。

巫是这大商的信仰。

巫族之中，女子应以帝姬为最，其次是巫姬，再次丹女，尔后巫女。

帝姬独一，巫姬有三，丹女为七，巫女可不计数。

而九巫中的祩子一族，又是仅有女子。自然身为她们的丹女，便是地位尊崇。

尔后，队伍行进到中央，一座雅致的车辇被诸多巫女围绕着，车辇没有碍物遮挡，只用薄薄的红色纱幔围着，纱幔被夜风吹得飘摇，隐隐约约一个美妙女子的轮廓从纱幔中显露出来，偶尔透过被吹起的纱摆，可见女子放在膝上纤细的白玉柔荑。

丹女。

祩子一族的丹女。

众人将视线纷纷垂下，以示尊敬，江意在人群中，将视线往马车中一瞥。

只是轻轻一瞥，便又收回了视线。

巫铃声摇摇曳曳，队伍行的不缓不慢，但还是很快的从江意跟前离开。

女子们玲珑的身影逐渐消失，只余下诸多光尘、花瓣，和鼻尖萦绕的香气。

江意又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没有半点神情，视线却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久久驻立。

祩子一族的丹女。

倒是，久违。

她越来越期待今夜的巫祭了。

人群渐渐又恢复了原来涌流的样子，江意手中提着青鸾灯盏，正欲提步离开。

恍惚间，她听到一个声音。

“该启程了。”

江意回头看去。

几丈外的马车青帘被撩起，一位白衣公子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中教人看不清楚，但不知为何，江意却觉得，方才的那一刻，似乎对上了视线。

“阿爹，阿爹，走快些，我们去看花雀。”

一个小女孩娇娇的声音响起，但随即，她因为催促身后的男子而没有注意前头，不小心撞到了江意的身侧。

“啊……抱歉，巫女姐姐。”小女孩立马道歉。

江意轻轻摇头，回道：“无妨。”

“小女惊扰巫女，望女郎恕罪。”那男子上前，立刻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虽是巫祭鱼龙混杂，但寻常人到底与不同，而人对于不同的，要么是敬畏，要么便是厌恶。

江意这身打扮，自然理所当然被当作了巫女。

而她也的确是个巫女。

“无妨。”江意又说了一遍，只是她没有半点情绪的语气倒让男子紧张起来，眉头微微蹙起，俨然忧心的模样。

这种事，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说小可小，说大可大。

江意素来没什么太大情绪，她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可旁人却不知道。

故而，她顿了顿，又开口道：“你们说的那个花雀，是什么？”

“回巫女的……”男子才正欲开口回道，小姑娘的声音便雀跃的响起，将她打断，“是斗朱的一种比赛！我们陈留特有的！”

小姑娘惊喜雀跃的语气似乎不知不觉感染了江意，令她的唇角也微微划上一个弧度来。

“是什么样的？很有趣吗？”江意又道。

“当然！”小姑娘可爱的秀眉扬了扬，“每年都有好多巫觋为了拔得头筹而使劲浑身解数呢！”

小姑娘用手为江意笔划了一下。

男子正欲阻止女儿，但见江意面色缓和，便又止住了。

“巫女姐姐要去看么？还有半刻钟就开始了。”小姑娘又道。

“好。”江意倒是没有片刻犹豫。

既是斗朱，为何不看？

在大周之时，师父只教她丹朱之术，自己却从不曾用，便是师父教他再多，但没有对比，总觉自己学得浅薄。

丹朱之道深邃，她也应当看得更多，学得更多，如此方才能够精进。

斗朱，那应是极为精彩的。不同的巫觋各自施术争斗，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江意唇角又勾了勾，已是算得上一个笑容。

“阿爹阿爹，我们带上巫女姐姐一起去看吧。”小姑娘兴奋的朝男子到，对巫的好奇和喜欢都写在了眼睛里。

“这……”男子神色迟疑看向江意，江意知他顾虑，便又道：

“无妨。”

夜市的灯火阑珊。

一辆马车在街角停驻许久。

“公子。”

“公子？”

坐在马车外头的小厮朝身后的人连连唤声。

“……等等。”小厮的声音似是打扰到了身后的人，白衣公子抬手，示意他噤声。

“公子。”小厮又无奈的道了声，“尚仪已在丹下等你。”

“那便让他等着。”白衣公子回声道，“这陈留的巫祭这般热闹，我想再看看。”

小厮抿唇不语。

视线随着白衣公子所看的方向看去。

说谎——分明是想见那丫头。

“好了，还愣着做什么，驾马。”白衣公子的手放下青帘，隔开了他和外头的小厮，出声叮嘱道。

小厮无法，只得老实的转身驾马。

而此时的江意，已在那父女二人下，到了‘花雀’所在之处。

几十丈的祭坛之上，诸多巫觋已经站在上头，跃跃欲试的模样。而在祭坛上头，又架着一座高台，高台之上，坐着几位年纪不同的巫觋。

而其中一位，便是方才江意所见那位。

不知算不算是故人，但的确是故识。

——夏桐。

虽是她比起在丹朱矿中那时有诸多不同，但江意还是记得她。

坐在高台之上被俯瞰的夏桐自然是看不到淹没在人群当中的江意，只是时不时和身边的巫觋调笑着。

倏忽，似是到了时辰。巫钟被敲响，原本围着祭坛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祭坛中央，一个透明器皿缓缓从空中降落下来，方形的透明器皿中间，装着一枝簪花。

这是花雀头筹之奖。

——一枝用丹朱做成的簪花。

江意眼前一亮。

是上好的丹朱。

先前扶风所赠与她的丹朱也是极好的，虽都是丹色，但即便是同色的丹朱，也会有所不同。

有阴阳之分。

阳朱施术之效更胜一筹，阴朱则利于阵法。

扶风所赠，都是阳朱，而眼前的簪花，则是阴朱。

她要。

“这个花雀，我能参加么？”江意看向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眨了眨眼，朝江意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当然可以啦，巫女姐姐。因为‘花雀’的规则是很简单的。”小姑娘说道。

“怎么个简单法？”江意续问。

“只要将祭坛之上那个笼子里放出来的花雀抓住，且不伤害花雀半分，那便是头筹了，上面的簪花，便是头筹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