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背篓里的麻糖三块钱一份,锤子叮叮当当敲下几块,于乔接过。
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麦芽的香气在口腔里漫开。她用透明的塑料小袋子装着,拎着快速地从地下通道穿过去,走去店里。
雨下了很久,招牌上“寻味轩”三个金色大字掉了漆,一沾上水,就被氲成了黑色。
“于乔姐,你回来了。”小茹红着一双眼,走到门口接她。
“哭什么呀。”于乔一脚跨进门,将手里的麻糖递过去,“喏,刚买的。”
小茹摇头,说自己吃不下。于乔心里也不好受,钱没帮着要回来,怎么还要还债。
“到底怎么回事?窦楠打电话给你了?”
小茹“嗯”了一声,说:“他说不管怎么样,那辆车是登记的我的名字,我得还钱。而且以前花的每一分钱都有他老婆的一半,属于什么夫妻共同财产,我必须要还钱。可是我当时又不知道他结了婚的!”
小茹情绪激动,于乔拍了拍她的背,问:“那这样说来,他借了你三十万,你还要还他四十多,岂不是还要给他十几万。”
小茹沉默。
于乔叹了口气,辣椒呛人的气息往她鼻子里钻,冲得她脑仁痛。有人坐在大厅吃火锅,红浪浪的锅底冒出热气,旁边摆土碗装的鸭血、毛肚、脑花,一筷子下去,仿佛烫下一个个魑魅魍魉的鬼故事。
“再想办法吧。”于乔说。
但没过几天,小茹就收到了一封律师函。
函上言辞非常激烈,先是控诉小茹插足窦楠的婚姻,违反社会的公序良俗。再是详细地标注了他们之间的每一笔资金往来。最后勒令她十日之内务必偿还四十七万三千四百二十八元的不当得利,否则就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
于乔捏着那封律师函,气得发晕,这个人的丑恶嘴脸跃然于纸上,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而小茹更是气急攻心,哭着喊着要去和窦楠拼命。
于乔没办法,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帮着找律师。但律师们都说不好举证,这官司必输。
眼看着十天的期限越来越近,小茹回老家,去想办法筹钱。
而转折就发生在一个傍晚。后来于乔回想,这世上总有各种巧合,好的巧合也许成就美丽的姻缘,而差的被总结为一个词:造物弄人。
其实那天她是去相亲的。家里给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她抽空去吃个饭、见一面。
地点在一家私房菜馆,装潢精致,品位不凡。
约会对象叫宋喆,是一个大学的老师。块头大,五官粗犷,像个蒙古人。
他很绅士,见于乔走过来,特意起身为她拉开了座椅。
于乔道了谢,玩笑道:“你是本地的吗?看着不太像啊。”
宋喆撑着双腿也落了座,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笑道:“我祖上的祖上是蒙古那边来的,说不定我有十六分之一的蒙古血统。”
于乔抿唇笑笑,接过杯子慢慢呷着。她旁边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户照着人的影子,能看见他欣赏的目光。
他不像其他相亲对象,急于在半空中就能绘制出一张表格,里面清楚地罗列着两个人的各种条件。这让于乔总有一种滞销产品的悲哀。
可是宋喆是不一样的。他跟她闲聊,从诸子百家到明清小说,聊伤痕文学,聊鸳鸯蝴蝶派。
于乔大学是中文系的,所以很能接上话。
“我猜学生上你的课一定很有意思。”她喝下一口绿茶,茶香充盈口腔,是说不出来的清爽。
宋喆为她续上,笑了笑,顺势发出了邀请:“那下次有机会请你来听一听。”
私房菜馆,环境优雅,大厅还专门有人在弹古筝。有人在你面前和你谈论文学,语气温柔。
“那我应该去听你讲哪个作家呢?”于乔问道。
“海明威。”宋喆说。
“哦?硬汉?”于乔挑眉。
宋喆点了点头,说:“他应该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更贴切地应该说是认同。”
“你知道他的冰山原理,一部好的作品就好比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仅占八分之一,而八分之七则隐藏在水面之下。”
他是个优秀的讲师,语调平缓,又不故意卖弄。于乔单手托着腮听着,恍惚间像回到了课堂。
他的目光透着认真,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说喜欢一个人,那么我心底的喜欢一定比嘴上能表达出来的,多得多,于小姐。”
于乔握着杯子,看茶叶渐渐舒展,从包裹着卷曲的一根变成轻飘飘的一张嫩叶,在水里飘啊飘,最后落入杯底。
她不由得低鬟一笑,勾着发丝挂到了耳后。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条信息:
——上来坐坐。
于乔抬眸,只见大厅挑空层的栏杆上靠一人,正看着她。他手里夹着一根烟,慵懒矜贵。见她望过去,他半眯着眼睛摁灭了烟蒂。
“怎么了?”宋喆不明所以。
于乔敷衍地笑笑,轻描淡写道:“没事,遇见个熟人。”
她动也没动,只继续和宋喆闲聊,无意间眼神向上扫去,栏杆边早就空无一人。
可不一会儿,信息又过来了:
——真的不来吗?有好戏看。
于乔嗤笑,就当没看见。她不是没见过这种浪荡公子,泡妹的手段层出不穷,她可没有兴趣去陪他玩。
但很快,她不得不走出去。
因为她看见了小茹。
按理说,小茹现在应该在回老家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的心里惴惴不安,终于和宋喆找了个借口,结束了这场相亲局。
顺着先前小茹走的路,于乔来到了后院。在一方无灯的角落,她看见小茹正拽着窦楠的衣领无声地嘶吼。而窦楠则抓着她的头发,顺势将她推在地上。他旁边还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女人应该是他老婆,蹲下狠狠地扇了小茹两耳光。小茹掩面,又被一把将衣领撕开,露出大面积的肌肤。
于乔的心都揪紧了,她想冲过去,但看见窦楠旁边还站着好几个男人,他们发出低低的笑。
寡不敌众,她想报警,可是警察来也要时间。
就在这时,她微微抬头,往上看去,池晏舟正站在楼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于乔别无他法,拨通了他的电话。
……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池晏舟面都没露,窦楠几个被赶了出去,小茹也被妥善安排。
于乔自知欠了他一个人情,便走上楼去,推开了他的包厢门。
包厢里坐了八个人,四男四女。男的除却池晏舟,都是几个中年人,像在本地电视台出现过。
而他坐最上方,旁边一人凑过去给他点烟,一簇火苗映在他的侧脸,让他原本冷峻的脸色平添几分柔和,可他连头都没有侧。
于乔明白了,他不用去应酬任何人,因为在座的都对他毕恭毕敬。
见她站在门口,他开口道:“过来。”
今日她特地挑了一条红底花色的裙子,胸前滚着一圈褶皱,衬得纤细的颈更加白皙。走起路来,像一朵摇曳的白蕊红山茶。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定。原本坐他身旁的女孩只好让位。
他也并未介绍于乔的身份,只示意服务员给她倒酒。身着旗袍的女服务员纤手端杯,身材的曲线将于乔的视线弯去一个弧,遮住她的尴尬,也遮住众人习以为常的眼神。
她是中途到场,气氛已经很热络了,有个戴眼镜的抱着旁边的女孩喝起了交杯酒。
于乔暗自将场上的女性都打量了一番,年轻漂亮,浓妆艳抹,像是从盘丝洞里出来陪酒的蜘蛛精。
她思忖着如何开口道谢,旁边夹来一个虾球放进她碗里。他神色平常,只低声叫她吃点东西。
“原来池先生是有佳人在侧,难怪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旁人笑道。
说着,满上一杯酒,要去敬于乔。
于乔知道,无论如何,他今天帮了一个大忙,她挡酒也是应该的。她便也把酒倒满,正要说话。
酒杯却被接了过去。
“这杯还是我代劳吧,免得醉了佳人。”
池晏舟说完,一饮而尽。
敬酒的人赶忙起身,陪了三杯。
于乔看出来,他完全可以不喝这一杯的,但他没有。
在结束时,于乔才堪堪松了一口气。好像他真的只是叫她上来吃个饭,其他什么都没有。
就在送她回去时,她接到宋喆的电话,问她现在事情是否办完,需不需要来接。
于乔谢了一声,推说不用。
听她说坐上回家的车之后,宋喆说:“我到家里也没事做,本来想写点课题打发时间,但有点坐立难安,总觉得今天没有发挥好。”
电话的好处在于不用见面,情绪也能通过无线电波准确地传递。
于乔似乎看见,房间里开一盏灯,他心神不宁,拉开椅子坐下,开电脑,翻书,把手机看了好几遍。
她安慰道:“已经很好了。”
于是便听见他笑了:“是吗,那下次还能不能约你出来?”
于乔说:“好。”
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玻璃上映照的是两个人的影子。后面那个人影什么表情也没有,淡定得像一尊石膏像。
宋喆说:“那周末我们去看电影?你想看什么?”
于乔道:“到时候看排片吧,我也不知道。”
玻璃上的人影动了一下,他点燃火机,抽了一口烟。
于乔打开窗户,人影落下,烟雾飘散,呼啸的风被扯进车里,也往她的耳朵里灌。
只听宋喆模糊说了一句什么,她也道了再见。
于乔挂断电话,心里明白,男女相处,也要讲究一个志同道合,彼此尊重欣赏,才能久处不厌。
她几乎看到,宋喆手边翻开的书,密密麻麻的文字,讲述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许是民国沦落的城池中,也许是现在。
“男朋友?”旁边那人开口问。
于乔说:“相亲对象。”
他又抽一口烟,笑了:“原来还没男朋友。”
于乔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看都不看他,把窗户降到最低,手肘撑在上面,背对着他。
他不再说话,只把烟灭了。
这一晚,自然什么也没发生,他将她送回家之后,连话都很少讲。
于乔乐得清静,正好装睡。只是她心里总有点歉疚,觉得欠了他点什么。
但很快,她便有了偿还的机会。
某天,池晏舟打来电话,问她是否会打麻将。知道于乔会一点后,他便说一会儿来接她,让她去凑个牌搭子。
这次是池晏舟自己开车来她家楼下,她下楼时,他已经在车外等着了。
他今天穿了件橄榄绿的暗色调薄衫,像旧时矜贵的公子。一阵风吹过,衣摆鼓了起来,一身纸醉金迷里淌过的倦怠,斜倚在车门边。
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抽烟。
只听见他笑着说:“等回京了再去拜访您,您可别嫌我烦。”语气熟络,但很有礼节,不用猜也知道对面那位的身份绝对非比寻常。
于乔走过去,站在旁边等他。
一支香烟抽完,电话也打完了。最后一口烟雾长长地呼出来,他在烟雾的后面看她。
于乔谨慎地盯着他:“打多少钱的?我可没钱输。”
池晏舟被烟雾呛到,咳嗽了好几声。缓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放心,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
于乔说:“那我不带钱包。”
像是不忍看她的财迷样,池晏舟推了推她的背,让她坐进车里,一边拉长声音说道:“行,全看你本事了。”
“我牌技差。”
“给你兜底。”
会所藏在闹市中,但又取得一方静地,看上去倒像个喝茶的地方。
有人来接他们,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四方的麻将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条红色的玛瑙麻将。
打牌的四人东南西北一坐,八只手有粗有细,各自端牌。
每人被发了一些筹码,于乔交给池晏舟,却被他一股脑儿放进了她面前的小抽屉里。
于乔问:“你不玩?”
池晏舟道:“最近不想动脑子,所以才拜托你呀。”他坐在她旁边,偶尔帮着抓一张牌。
牌桌上的剩余三人只是看了于乔一眼,仿佛司空见惯,连打趣也没有,就当她不存在。
倒是于乔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花色潮T的男人,觉得很眼熟。
潮T男揶揄地瞥池晏舟一眼,只打牌,不说话。
打了一圈之后,于乔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先前在会所,和池晏舟站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吗?
“原来是你呀!”于乔说。
池晏笑了一下,帮她打出一张牌,说:“你记性倒是挺好的。”
说着,对着潮T男抬了抬下巴,向她介绍道:“傅峥,大律师,打官司可以找他。”
“碰。”傅峥拿走一张牌,对着池晏舟道,“你可别埋汰我了,有什么事找你不比找我有用多了。”
其他人附和地笑了笑。
“真的吗?那咨询费贵不贵?我真的有问题想问。”于乔说,看了对面一下,他实在是不符合她心中严谨的律师形象。
傅峥没吭声,池晏舟倒是笑道:“人家是问专业问题的,可看不上我,你好好解答。”
牌桌旁还坐着几个女人,高挑秀丽,妆容精致。有两个女人坐在傅峥的两侧,趴在他肩上看打牌。
其中一个笑得很媚,问傅峥:“你真没骗我呀,竟然真的是律师。”
“我怎么舍得骗你。”傅峥说。
女人哼道,声音软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傅峥邪气地笑了笑,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得了池晏舟的示意,他起身叫了于乔走到一旁。于乔便简单问了几句关于小茹那件事的情况。
下了牌桌,傅峥的角色变换极快,谈到的问题相当专业,甚至很干脆地说接了这个官司。
于乔知道,这一切,都只是看在池晏舟的面子上。
说话间,她的余光扫过他。他的手里捏着一张麻将牌,像玩具一样,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