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我去给什么人看病?为何说治好那人,便会是邾国最尊贵的大夫?
陶源身上的麻醉药效渐渐过去了,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司徒慧自从被陶源痛骂后,一直唯唯诺诺,不敢出声,只是看着陶源不让她离开视线。
马车走了几日,离开戈壁,路边渐渐有了人烟。又走得一日,路边建筑渐渐多起来,来到一个城门口,陶源见那城墙上书写着大大的两字:冕城。
冕城,是邾国的都城。
但这城中冷冷清清,路上行人稀少,且都匆匆而过,和之前在南华城所见的热闹人流完全无法相比。要论国力强盛,邾国是比上鲁国略逊一筹,但怎么说都是一国都城,不该萧瑟至此。陶源心中暗暗奇怪。
马车走到一处院落便止步了。司徒慧下车通禀,过了一会来了一名管家,迎着他们进去。
这院落占地极大,但风格粗犷,不见亭台楼阁,每个大宅的周围都是大块空地。陶源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应是邾国王室行宫的建筑风格。这样的大块空地,不利于坏人暗中隐藏,若有刺客行来,一眼就能被发现。
管家引他们走进一屋中。
“你便是桃源圣手?”那老者上下打量陶源一番,忽对她深深一躬,道:“邾国右司徒温道茂有礼。”
陶源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先上下打量着这老人,他看起年约六旬,眼中精光内敛,身着红色官服,似乎并不像有病之人。
司徒慧语气讨好,在一边替陶源答道:“司徒大人,此人便是医盟会长,心源医学馆创建者,陶源。”
那老人不搭理司徒慧,只是转身对管家道:“带去领赏。”
司徒慧脸色一白,不敢再看陶源,跟着管家匆匆而去。
陶源沉默不说话,且看对方如何打算。
那老人见陶源似乎面有愠色,尴尬一笑,道:“用此方法将您请来,也实属无奈。我邾国国君身染重病,名医束手,可否请桃源圣手出手相助?”
陶源一愣,是邾国国君?
陶源心口狂跳,脸上面不改色道:“温司徒有礼,陶源的美名其实是世人谬赞。今日既已来到此地,那便去看看吧,能否医治,且看病患的造化。”
温司徒面上隐隐透出喜悦,道:“陶源大夫,请跟我来。”
陶源跟着温司徒穿过重重楼阁。来到二层楼台,前方是层层金色幕布重重叠叠,温司徒掀起一角,将陶源引过去。那金色幕布后面是一张黄金病榻,这被层层金色包裹着的老人,面容蜡黄,形容枯槁,双眼浑浊无神,只是茫然无措地望着陶源。
温司徒对那邾国国王一躬身,道:“王上,我今日寻访到了民间名医桃源圣手,陶源大夫。可否请她为您诊治?”
那邾国国王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好。”
他的脉象隐隐约约,去时一跃即逝,如虾游之状。是虾游脉?!虾游之中又有一丝浮颤,是中毒,毒犯血脉,长期慢性中毒。
仇恨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咆哮着,势不可挡地涌进心中。
是他一把火烧毁须句王宫,让父母惨死?!是他让须句旧民日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是他主导了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他应该是凶残的,暴虐的,毫无人性!可是眼前只是一个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
陶源忽然大笑起来。
苍天饶过谁?
苍天可曾饶过谁?
可笑,可笑!
温司徒愕然地望着她,声音颤抖,问道:“你,笑什么?”
陶源笑出泪花来,道:“我笑是因为这诊断太容易了,为何之前的大夫都会束手无策?哈哈哈......”
温司徒面色一阵发白,他也早就知道国君是被人陷害,而那些大夫不敢给他诊断,只是给他开些并不对症的药方,迟疑片刻,问道:“能治吗?”
陶源心神有些恍惚,道:“毒犯血脉,取金针一支,即刻便解。”
温司徒显然早有准备,从那病榻旁的小柜子中取出一副完整的金针,递给陶源。
陶源从中挑出一支三寸金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手上这根金针,似乎有千钧之重,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多年的噩梦之源,终于溯到源头!
金针者,刚健中正之性,去邪扶正,刚刚好!
这一针下去,多年的恨、梦魇的痛、烈火中的煎熬......还有我的命,一切都有了结束!
母亲,原来我从未真正接受过你说的不了了之,这个结局我更喜欢!
墨曜,欠你的承诺,只能欠着了,曾经说过会等你到老,但我等不了了......
陶源神情沉着而专注,手指不再发抖,缓缓,金针落下,落下,让一切到达终点......
“等等。”手忽然被温司徒一把握住。
陶源一阵颤抖,转头看向温司徒,他却正在望着门口,走廊里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一步一踱,不紧不慢。
“快,快,躲起来。”温司徒忽然一把拉起陶源来,拽着她躲到旁边的金色幕布中。那幕布甚为宽大蓬松,将两人轻轻松松掩盖起来。
陶源错愕地看着温司徒对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隔着幕布,看不清进来的人是何模样,只能从优哉游哉的脚步声中听出他似乎心情很好。那脚步声走到黄金病榻边,停住了。
“父王,听说你今日又不肯乖乖吃药?”说话的人笑道,那语调中满是嘲讽。
父王?陶源想着外面那人会是谁?这声音并不是邾国太子曾步庆的,那应是其他的某位王子?
周围很安静,那病榻上传来轻微的扑扑的动静,应是病人被吃药的动静。
喂药的人很满意,道:“我来喂你,你就吃了。父王真乖。”
那病榻上的老人似乎挣扎好久,终于迸出几个字来:“你......不孝......”
“我不孝?当年是谁说的,谁将国土扩张一倍,谁将来继承大统?”那声音恨恨地说道,“你们以为,我没兵没权,不可能与太子比?可你们谁也没想到我能办到,哈哈哈。可是事情做完了,你竟然不认账?”
陶源忽然想起来,去年在洛冰城的王宫废墟中,曾听到邾国太子说“若能找到这密库献给父王,我还怕那贱种不成”。难道外面这人,就是太子口中的“贱种”?
老人又挣扎出两个字来:“王......后.......”
“王后?”那声音忽然阴郁起来,带着些渗人的寒气,道,“我只是取回自己该得的东西,谁叫她挡我的路?”
陶源心中暗想,邾国王后,太子生母,在数年前忽然染病暴亡,难道是另有隐情?
“是你从小就教育我们,凡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你看看,邾国现在如此强大,你却又要来怪我害了这个,害了那个?”
“你不立我当太子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你死了之后,太子也死了,之后便轮到我了。哈哈哈。”
温司徒似乎是年老体弱,忽然浑身一哆嗦,那幕布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挲声。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狰狞:“父王,让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好东西起来?”
那脚步声一步一踱,往两人藏身的幕布缓缓走来。
陶源心中有些焦虑,眼下的情况忽然变得复杂,将那金针悄悄收到袖中,望向温司徒。
他显然知道外面那人是谁,因为此刻他已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他忽然一把拉开幕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琅璞殿下,饶命。”
“是你?右司徒温道茂。本王几次三番次邀你饮酒,你总是不给面子。哈哈哈,原来你不喜欢饮酒,而是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人忽然朗声笑起来,“对了,你为何要叫我饶命?难道是你犯下了死罪?......哦,你身边这位蒙面佳人是?”
眼前这人应是琅璞王子。他看似二十多岁的年龄,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扬,神情冷峻严肃,就像一具阴蛰的塑像。
陶源曾听墨曜谈起过,邾国的老国王号称久病已有半年多不上朝了,太子式微,除了几名老臣外,大部分的朝臣都纷纷站队到另一人队伍中。那一人,便是号称“琅璞王子”的曾步裹。琅璞王子曾步裹虽然不是太子,但已经掌握了实权。
温司徒扑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磕头道:“老臣今日觅得桃源圣手,正欲将她引荐给琅璞殿下。”
“桃源圣手?”那阴蛰的塑像似乎吃了一惊,眼珠动了下,露出一丝活气来。
陶源躬身行礼,笑道:“琅璞殿下有礼,在下陶源。”
琅璞王子带陶源坐在高处,远远望着一排排整齐的列队士兵从面前快步走过。这些士兵似乎受到了无上的殊荣,信心倍增,不断此起彼伏地高喊起来。
“桃源圣手在此,邾国必胜!”
“邾国必胜!”
陶源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些邾国士兵密密挨着,不少人脸色发红,有人不断咳嗽着,每十人中便有两人面露瘟疫先兆。邾国士兵中瘟疫已显暴发趋势?
这些是敌国的士兵,他们这里的疫情蔓延起来,对上鲁国应是好事吧?但是这些人,也是人命,每一名士兵都是来自于无辜百姓,这些士兵家中也有父母亲人,可会伤心?百姓何辜?陶源心绪不宁。
琅璞王子带陶源检阅完队伍,将她引入大军帐中。
“桃源圣手,你看我邾**队和那上鲁国比起来,如何?”琅璞王子问道。
“陶源并未见过上鲁**队列队,无法比较。”陶源答。
“桃源圣手,你既被尊为疫情克星,我**队中的疫情,可要劳烦你克一下了。”琅璞王子冷冷笑道,“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效劳?”
陶源心中异常矛盾,犹如截然不同的两把锯子相互冲撞着、斗争着。
司徒慧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上鲁国国民是人,邾国国民也是人,到哪里都是救死扶伤。陶源,你是否太过狭隘了?”
我难道要帮邾**队壮大战斗力?不不不,他们的对面是墨曜,我怎么可以......
可医生不就该是救死扶伤吗?
脑海中,映出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须句趣:“冲突无所不在。比如你见到一只幼鸟,从鸟巢中跌落,你是救还是不救?救,是人道;不救,是天道。”
天道和人道的冲突无所不在,而今日的选择,竟是如此的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