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一路向北,路上走走停停十多日,顺路连续铲除了十余个暗桩。气候更加趋冷。
即使在赶路中,墨曜依然每日都要处理一堆公文,每日云盛都会送上来新的,取走旧的。边关战事似乎日益趋紧,墨曜每日都埋首在一堆战报中。
马车奔驰中。
陶源面前捧着书卷,将书卷对着墨曜,微微移开一些,偷偷看向墨曜,他正捧着手上的案卷浏览着,面色平静,神情专注。
他对国事如此上心,必会是一名勤政贤明的君主,陶源暗自想着,嘴角忍不住上扬。虽然知道此行的方向是已经开战的边境,但只要看到他,心中就是一阵阵欢喜,没有一丝的紧张担心。这是为何呢?心中一惊,难道我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依赖心?
“一个人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圆满。”陶源想起来从小国师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须句趣从小被当做须句国未来女君培养,从未觉得女子就该比男子弱。也确实如此,从小在课业方面也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后来跟着陶心洁大夫行医,更是从师傅身上见识到,女子要认真做一件事,丝毫不会比男子差。
可是我这段时间是怎么了?
他说呆在宫里,自己就心甘情愿呆在宫里,即使天天无所事事,浪费光阴,也丝毫没觉得不对劲。他说要离开,自己便追上来,只是日日伴着他,便甘之若饴。
生命到底是什么?到底该怎样度过,才算是不枉此生?
路面有些颠簸,应是路况忽然变差了。墨曜忽然抬眼向她望过来。被他目光一触,陶源急急将书挡住自己的脸。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这书看这么久,还没读完,却原来是在偷偷看别的。”他欺身过来,握住陶源的书卷,将书夺过去,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
陶源脸上一烫,不知如何对答,尴尬道:“嗯......这书有趣。”
墨曜原本见到她偷瞧自己,被自己发现,正想逗笑她几句。却不知怎么忽然对这书感兴趣起来,低头翻阅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这次出来,还特意将这书也带过来了?”
陶源着急,急忙想去将书抢夺回来,却被他一手拦住。
墨曜翻到某一页,停住不动了,那书中夹着一个字条,正是之前自己写给陶源的古文字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等我娶你”。
墨曜那字条取出来,转头望着陶源,眼中唇角满是笑意,打趣道:“原来你是在钻研这古文字。”
陶源羞得满脸通红,道:“是啊,不进则退,不然又怎能在古文考试中胜过某位才子呢?”
墨曜低下头,轻声道:“你一直收着这字条?”
陶源见他一直盯着这字条似乎心有所想,瞬间觉得呼吸一滞,一阵酸楚弥漫上心头。以自己这亡国公主的身份,如何能和他匹配?自己此生注定要带着面纱,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他身边的人是要受到万人景仰的王后。以这云泥之别,他又如何能娶得了自己。
叹息一声,挥去愁思,陶源问道:“记得那场考试前夜是狂风暴雨,第二日考完后,我去寻那小金鸻鸟,却只见满地残枝,鸟巢也被打翻在地。你知道那可怜的小金鸻鸟后来如何了?”
“你还记着那金鸻鸟?”墨曜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到这事,眼中闪过欣喜,道:“等这场战事过了,我带你去看它。”
“你一直养着那只小小金鸻鸟吗?”陶源听出话中的意思来,又惊又喜。
“嗯。只是现在已经长成大大金鸻鸟了,比你个子还高。”墨曜笑道。
陶源问道:“那一夜,是你冒着风雨去救下了小金鸻鸟?”
“嗯。”墨曜一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后来再去时,遍寻不着那可怜的小鸟儿。
陶源好奇问道:“那,后来呢?”
墨曜眼神中透出一丝嘲弄,唇角含笑,悠悠道:“后来,便输了那场古文考试,那日的风雨太大,回来后得了伤寒。结果还被人嘲笑,说我是因为输了考试,被气病了。”
陶源有些想笑,又有些羞涩,自己也曾得意地用此事逗趣过他,心中微微惭愧,又问道:“原来如此......那后来的风筝比赛......”
墨曜垂眸,微微一笑,一点头。
陶源瞬间明白了。风筝比赛时,见她将风筝摔破了,他便回去寻那金鸻鸟,驱它飞来帮忙,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的。
原来他做了这么多,而自己竟一无所知。
陶源望着身边的人,他正垂着眼帘望着那字条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决定。这张面容,白皙无暇,仿若美玉。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气质,原本是冷冷的、幽幽的,然而此刻,他嘴角弯着,仿佛寒冰上浇入了醇酒,冷香里泛起丝丝暖意,掺入了一缕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陶源不由自主地,离他更近一些。
墨曜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专注地望着她,近在咫尺,近到连他纤长的睫毛都能数清楚。冰冷的甜味,萦绕在微不可查的呼吸之间,陶源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目光中流光溢彩,柔情闪动:“陶源,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时刻都和你在一起,抬眼就能见到你对我笑着,想和你说话便能和你说话。之前选的路太悠远漫长,若你愿意,也许我们可以换一条路。”
陶源迷惘地问道:“换一条路?”
他一点头,神色欣喜,像是在一场柔情万千的旖旎美梦中,柔声道:“换一种活法,我们找个偏僻的小村庄,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没人会知道我们是谁。我有能力保护你,一直护着你。万一有人认出我们来,我们便换个地方住。日日在一起,不理这世间一切俗务。你说,这样可好?”
陶源愣愣道:“日日在一起,不理这世间一切俗务?”
墨曜脸上闪着温柔的光芒,道:“我们找个小山村,日日弹琴吹箫,日出看朝霞,傍晚看夕阳,晚上看月亮。若某一日山间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大海边,看细浪逐沙。等你海边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别的地方。世界这么大,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做。你愿意吗?”
陶源不敢相信,匪夷所思,无比震惊!
这一番真是惊天之言。
在陶源心中,墨曜简直就是天生为成为国君而生的人,少年时就是举世瞩目的王位继承人,登基后又是受民众爱戴的勤政明君,他强大而又善恶分明,遇到任何事都是举重若轻,喜怒不形于色。他之前说过,自己从小就想站到最高处,但现在难道他要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吗?
心中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着,陶源眼中弥漫着雾气,问道:“我们找个小山村,日日弹琴吹箫,日出看朝霞,傍晚看夕阳,晚上看月亮?”
墨曜轻声道:“是。”
陶源嗓子有些干涩:“若某一日山间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大海边,看细浪逐沙?”
墨曜认真道:“对。”
陶源哽咽道:“等海边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别的地方?”
墨曜郑重一点头,眼神灼烧起来,声音颤抖道:“陶源,只要你说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走!”
陶源嗓子堵了发不出声音来,明明听到心里说了千百遍“愿意”,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能让你为我放弃理想,我一直都懂你,你为之付出努力多年,不就是为了能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为了实现盛世清明?
陶源眼中酸涩,努力深吸一口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
他忽然低下头,将十指插|入自己头发中,语气有些犹豫,问道:“但如果......我不再是国君,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陶源忽然心中万分疼痛,急急道:“我愿意......只是......”
只是为君者自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和重担,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呢?
墨曜抬起头来,神情中带着一丝痛苦一丝失落,望向陶源,似乎有些哽咽,道:“陶源,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心里的话我都懂。你从不会选一条简单的路来走,这不是你的风格。”
他将她搂到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沉默着。
陶源微微一笑,道:“是你说的,小道服从大道,我至今还记得。”
墨曜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其实那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是......”
陶源有些自责被他发现了这字条,将那字条从他手中取回来,用指腹轻轻婆娑着,笑道:“墨曜,你知道我,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你。你的重担是和你的才华相匹配的,是明珠,就应在世上施放光华。”
墨曜望着她,神色间有一丝失落,默默一点头。
“这字条我只是顺手拿来做书签用,你不要多心了。”陶源将那字条夹回书中笑道,见他似乎有些难过的样子,心中不忍,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只管走你的路,不管那路有多悠远多漫长,我都会等,直到老,直到死......”
墨曜怔怔地望着陶源,问道:“直到老?直到死?”
陶源对着他微微一笑,点头。
他眼眸中渐渐透出明亮的光芒,微一点头,道:“我会尽快。”
陶源道:“不必太急。”
墨曜莞尔一笑,道:“我可不想娶老太婆。”
陶源一愣,道:“你可以先寻他人,帮你解那上鲁国最大之隐忧。”
墨曜一拂袖,脸上升起一股愠怒,放开陶源,闷闷地坐回去继续拿起公文来。
陶源不忍心见他那模样,只想要找个办法逗他开心,如小猫般轻轻叫道:“墨曜......墨曜......”
见墨曜的目光又被她吸引回来,陶源顽皮道:“莫要,莫要着急。”
墨曜佯装没听到,收回目光。
陶源又轻声叫道:“莫要,莫要生气。”
“墨曜”和“莫要”是同音。
墨曜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道:“莫要扰我,路远,我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