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源想向墨曜告别,但半个月来都没见到他。
他还在和我生气吗?他的世界很大,怎会囿于这些儿女情长?应是在忙国事吧?
对着那装帧精美的画轴,摇头叹息一声,提笔写下一封辞别信。
曜君:
之前得到你多处相助,陶源感怀于心。此去山高水长,若能寻得有用讯息,必返相告。否则,便就此别过,只当我们从未在九别峰重逢,亦甚好。母亲曾在临别前与我赠言,这世上之事,最终都只有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此话诚然,若非此,世上无陶源矣,吾不能苟至今日,亦不能学医行医,感受生之温暖,生之可贵。盼君勿沉缅过去,任何贪嗔痴恨,皆为自苦。此画还与你,他日若我在小山村中,听得国君大婚喜讯,亦会为你遥寄祝福。
即此辞别,盼好,勿念。
陶源将信和那红色画轴一起放在桌上醒目处,关闭门窗,端坐闭眼,默念口诀,启动四维术。
洛冰城,须句故都,地处西北。洛冰城离北武城路途遥远,陶源在市集中寻到一去往洛冰城的商队。那商队老板听说陶源是大夫,想着路上兴许用得着,欣然同意,带上陶源一同出发。
商队行进,越往北去,气候越见寒冷。在北武城还是初秋,往北行了三日,竟已渐有隆冬之意。
陶源随商队路过一处小村庄,正在路边茶歇。抬眼望去,满眼皆是黄土坡地,一阵大风袭过,黄土飞扬,树枝上早已没有叶片,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只觉得一阵萧条之感袭来。
“快滚,快点!”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远远见到一群老弱拖着手镣脚铐行来,官兵似乎嫌那些人行动太过缓慢,在后面咒骂驱赶。那些人皆衣着褴褛,状似囚犯。
“姐姐,救救我。”一个小身影忽然从那群人中窜出来,倒在陶源脚边。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浑身脏污,瘦骨嶙峋。
“滚!”那官兵一把揪住那小女孩,丢回囚群中。
陶源心中不忍,那孩子年岁尚小,难道也是个重犯?正要起身询问,忽然被茶铺的店家一把拉住,低低道:“莫管闲事。”
待得那群人过去,陶云向店家问道:“刚才那群人是......”
那店家道:“姑娘,莫管闲事,那闲事没人能管得了。”
“为何?”陶源奇道。
店家答道:“那些是须句旧民,被赶往各地军营充当苦力的。”
陶源心中一震。
洛冰城,冬季正是风沙猛烈时,路上行人也都用头巾裹面而行。陶源走在路上,虽戴着面纱,却并不引人注目。
夕阳下,陶源独自踯躅街头。
朱雀大街,须句王宫正对着的一条宽阔大道,曾经是洛冰城最热闹繁盛的街市。
幼时曾无数次和映雪一起偷溜出来玩,来这街上看做糖人,看街边杂耍,街上的商户一家一家地逛过去,直到走不动了或被母亲带人抓回去。可眼前只有一片萧条,路人行色匆匆,难得见到几个商户还营业。
一阵风过,寒意浸透全身。
故乡是记忆中的故乡,是谁都回不去的故乡。
大街的尽头,被夕阳下的暮色烟霞笼罩着的,应是须句王宫的所在。现在应是一片废墟了吧?陶源不敢抬眼细看那烟霞笼罩处。
还是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正要举步,忽然腿上一紧,陶源吓了一跳,却是被一陌生老妇人抱住了腿。
那妇人大约五六十岁模样,衣着破烂,满面悲苦,双眼浑浊无神,对着陶源叫道:“闺女,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陶源身体一僵,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老妇人身后出现两个官兵,将那老妇一把擒住,骂道:“疯女人,你闺女早死了。须句早亡了。这么老了,还想跑去哪里?”拖着那老妇离去。
陶源觉得心中一口气憋得发晕,那官兵忽然回过头来,怒瞪着陶源道:“别多管闲事,小心把你也抓进去。”
陶源转身,只想快步离去,可是两脚似乎僵住了,那老妇的声音在风中飘来:“你终于回来了......”
陶源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浑身无力,踉跄两步。
不,我不能倒在这里。
快走,快走。
身体渐渐无力,眼前只觉得金星乱舞。
母亲,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不了了之”的结局吗?
记忆如潮水袭来。
一个美丽少女跪在地上,低着头,忽然向她偷瞥,眨眼一笑。须句趣也低头回她一笑,两人心领神会。
须句趣抱着母亲的腿,嗔道:“好母亲,您就不要罚映雪了,是我要出去玩的。”
母亲温和道:“就你修的四维术,这点皮毛功夫,还偷溜出宫玩,不知有多危险?”
“母亲,说也奇怪,为何你的四维术那么厉害,我却学不好?我这一下只能行两三尺,还不如走得快。”须句趣道。
母亲轻笑一下,道:“你这么顽皮,若你学得好了,我可不是时时要到处追着你跑?”
“母亲,你果然是还留了一手秘诀,没告诉我?”须句趣道。
母亲不答,只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转身对那跪着的少女说道:“映雪,你起来吧,下次学学和馨,不要总陪着她到处瞎玩,误了正经事。”
“是,我知道了。”映雪站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着,明媚中带着清冽,象一枝傲雪的红梅。
“陶源,陶源。”似乎有人在呼唤着,那声音忽远忽近。
那少女跪着,瑟瑟发抖。
“母后,为什么?”须句趣不满地问道。
“映雪是邾国人。”母亲静静地答道。
“邾国人又怎么了?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须句趣恳求道。
“初时,我见她孤苦无依,便收留了她,却没想到她是邾国的血统,我不能冒险将她留在你的身边。”母亲叹了口气,转头对少女道,“映雪,这里有一些银子,你走吧。回邾国,或者留在须句,你自己做主即可,只是这王宫里留不得你了。”
“母亲,不要,她出宫后举目无亲,这里才是她的家,不要。”须句趣流泪道。
“王后殿下,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您让我伴着趣儿公主。我向您保证,会永远保护她,绝不会伤害她。”映雪低头恳求着。
“陶源,陶源,快醒来。”耳边有人在呼唤。
须句趣站在宫墙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闪着愤怒或兴奋的光芒。
“她就是福趣公主。”
“须句王族没一个好人。”
“须句王族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砸她!”
为什么?
须句趣呆呆望着人群,不懂为何这些人会对她满怀恨意。人群中有人向她扔来石头。那宫墙甚高,石头飞到一半就跌落下去。忽然更多的石头飞来,她在痛苦中倒下,见到人群中一张如红梅映雪般的脸。
映雪?!为什么?
“陶源,陶源!”耳边的人很焦急,握住她的手,不停晃着。
这里好黑啊!黑暗中慢慢透出两点模糊的光亮来。
“星星?我不喜欢星星,走开,走开。”她想伸手挥舞,手却被人牢牢握住,动弹不了。
那光亮越来越清晰,是灼亮的双眸。
墨曜?这个梦境好奇怪。
陶源醒来。
“陶源......”他说不出话来。
真是他?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憔悴?
陶源清醒过来,问道:“墨曜?这是哪里?你为何在此?”
“洛冰城。我来此公干,正好在路上捡到了你。”墨曜略一停顿,答道。
“什么?......”陶源惊诧说道,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手被他牢牢握着,觉得这样子莫名怪异,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人摁住。
他命令道:“躺着说话。”
这大半个月没见到,他是遇到什么大疑难了么?竟看起来如此疲惫,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来此公干?什么公干?”陶源问道。
墨曜沉默一会,轻声道:“陪你。”
“什么?”陶源惊诧。
“嗯。”墨曜一点头。
“你......”陶源怀疑。
墨曜低下头,似一个委屈的孩子,轻声道:“你做什么都可以,我只在边上看,可以吗?”
“做什么你都在边上看?”陶源莫名其妙道。
“嗯。”他点头。
“吃饭,喝水都要看着?”陶源呆呆地问道。
“嗯。”他又一点头。
“真的什么都要看?”陶源忽然想到了什么,觉得受到了惊吓。
“嗯。”他点头,似乎微微弯了下嘴角。
“不,不要......不行。”陶源想立刻用四维术,可是被他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