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四十五,省会客运站。
“你没事吧,漱漱口可能好一点。”张明意递给朱宇一瓶水,他正扶着客运站外一棵大杨树止不住地干呕。
朱宇脸色惨白,接过水漱了好几次口才罢休。
“怎么回事?你之前也不晕车啊?”张明意皱眉,伸胳膊搀摇摇晃晃的朱宇一把。
朱宇直起腰,张嘴吞了好几大口空气:“可能这次坐的时间长吧,头疼。”
省会客运站客流量很大,整日里都是大包小包行李的人来来往往,车来车往带起的灰终日落不下来。朱宇吞了好几口的沙土,又咳嗽得满脸通红。
但好歹比刚才惨白的脸色好多了。
“走,先吃点东西,饿死了。”等到朱宇不咳嗽也不干呕,张明意抬腿往客车站外的一排小饭馆走去。
俩人肚子里那点十二点吃的泡面早就消化完了。
半大的小伙子长得快饿的快,晕车的难受劲儿一过,朱宇跟在后面简直前胸贴后背,一点路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艰难。
他们没多走,随便找了家包子店坐下:“老板两笼灌汤包两笼小笼包,再加俩馄饨。”
“好嘞!”
包子馄饨一上来,俩人饿狼转世一扫而尽。
朱宇扯了节卫生纸擦嘴:“现在这时候医院住院部应该已经不允许探视了,咱们先找个住的地方凑活一晚呗,明天再去。”
“行。”张明意喊来老板,“老板结账。”
“两位一共四十二。”
张明意从书包里数出来钱递给老板,扭头问朱宇:“你还有多少?”
“我看看。”朱宇把书包口袋全部翻了个遍,抬头:“我这还有八十三。”
“我这还有六十五,够用。”
俩人来得急,抓了书包从网吧就来了省城,身上没多少钱,接下来的住宿只能抠抠搜搜了。
“老板,大床房一晚多少钱?”汽车站附近很多家庭小旅馆,两人随便拐进一家,老板前台正看着电视嗑瓜子。
老板头都没扭:“一晚上八十。”
“便宜点呗老板,四十呗。”朱宇张嘴就是一半。
老板扭头上下打量砍价狂徒:“看你们是学生,诚心住给六十得了。”
墙上的表已经走到九点五十,现在节不节年不年的,到了这个点基本也不会有人再住店了。
“老板我俩带的钱明天回去都还不一定够呢,再说这个点了,估计也不会有人来住了,您能赚一点是一点嘛。”很显然朱宇也注意到现在这个特殊的时间。
“学生娃你们也把价压得太低了呀,都跟你俩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啦?”老板一脸为难,”五十五吧,这么晚外面也怪冷的。”
“那咱们再找找。”张明意扯了扯朱宇的袖子,“不麻烦老板了。”
朱宇心领神会,一点没留恋,转身就往店外走。
“诶呀,回来吧,外面太冷啦,四十就四十。”在他们的脚就要踏过门槛时,老板在后面喊道。
“谢谢老板。”朱宇回头,脸上笑容灿烂,简直和刚才张口砍一半判若两人。
次日九点,省城医院。
俩人提着路上买的梨,在走错了三个病房后终于走到何序的病房。
何序躺在床上,这间病房的窗户朝南,阳光透亮,落在他脸上身上,给他笼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还没醒,本来就白得耀眼的皮肤在光下更加安静温柔,黑发长长了没来得及剪,散乱地落在冰冷的白色枕头上。
他简直像是一尊雕塑,闭着眼睛沐浴在温柔的爱意下的,创世者最偏爱的雕塑。
张明意朱序蹑手蹑脚把梨子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站在床尾静静等着何序醒来。
“明意,小宇?”何序还没醒来,何春暮提着保温饭盒先进来了。
“何姨,”张明意应了一声,“我们来看看序哥。”声音很轻,唯恐吵醒床上熟睡的何序。
“诶呀,小序睡了很久了,我正要喊他吃早饭呢。”何春暮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你俩吃饭了吗?走,姨领你俩下去吃点。”
“不用姨,我俩来之前已经吃过了。”朱宇连连摆手。
床上的人睡得不深,睫毛微微颤动,阳光落在他睫上,阴影像是两只蝴蝶再飞。
“明意,小序?你们怎么来了?”床上的人睁开眼,何春暮适时地给他把床摇起来。
“妈不用这么麻烦。”何序嘴角弯出一抹略显苍白的笑,他声音不大,没什么气力,“我自己坐起来就好了。”
何春暮剜他一眼,乖儿子何序乖乖闭嘴。
“正好放假了嘛,来看看你。”朱宇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损起来彼此嘴上一点都不留情,唯独关心这件事,说出来太别扭,全堆在行动上,嘴上一句不说。
以前刘霞精准吐槽:“天塌下来有他们几个的嘴顶着。”
何春暮弯腰提起床头空了一半的暖水瓶:“你们先聊着,我去打点热水。”
又嘱咐道:“赶紧把粥喝了哈。”说完何春暮就拐进走廊,消失不见。
“序哥,好点了吗?”张明意拉起床边的小板桌,朱宇从旁边拿过保温饭盒,拧开送到张明意面前。
“好多了,没什么太严重的事。”何序接过朱宇递来的饭勺,他没有什么食欲,但两个弟弟盯着,不好一口不吃。
这样他们肯定会认定他病得很重,胃里很不舒服,虽然确实是这样。
他捏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口中送,何春暮带的是小米南瓜粥,还温热,没什么味道。
张明意觉得,现在的序哥好像一只优雅的猫在进食。
他偏过头,以免想象太入迷,到时候笑出声来序哥非得觉得他纯有病。
“序哥,有没有水果刀,我给你削个饭后水果。”
“在抽屉里,你自己拿。”
张明意从抽屉深处找到一把水果刀,又从那一兜子黄灿灿的梨子里挑了个最圆最漂亮的。
俩人拉了两把椅子,挨着何序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们谁都没说何序的病情,序哥不想告诉他们,他们也不问,用学校用老街填满病房里空荡荡的时间。
“学校,还好吧。”何序实在是喝不下了,彻底放下勺子。
朱宇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还好,就考试那天和第二天很多人说这个事,来打听的都被我仨堵回去了,之后就没有什么人说了,一忙起来嘛,只关心自己,哪还有心八卦。”
“不过序哥,您是真牛。”朱宇语调一变,对何序竖起大拇指。
“我怎么了?”何序一脸茫然。
“这次期中,你不是最后一场没考完嘛,但是出成绩你猜怎么着,年级第四!”
“老天!”朱宇喟叹,“年级第四欸,整个高三都被你创麻了,序哥你真是太牛啦。”
何序笑道:“当时晕倒的时候基本前面选择写完了,填空也写了几个,没有缺很多。”
他暼到一旁正专心致志削梨子的张明意,微微皱眉。
张明意右手拿刀左手执梨,呲牙咧嘴,好像手里的刀扎自己手上似的,脚下堆了密密麻麻厚薄不均的梨子皮。
朱宇顺着何序眼神侧头,扑哧一声连憋都不憋:“张明意,梨子跟你有仇啊,你这哪是削梨子呢,你这简直给你整个锅,你抱个面团直接上岗给人削刀削面得了。”
“以后哥们真开个刀削面馆,给别人八块一碗,给你这损色儿八十一碗。”张明意白他一眼。
“那时候哥们有钱了,直接把你店买下来让你给我打工,你就站门口削面,削面技术不论,就你这张脸,绝对生意好。”朱宇直接给他规划之后三十年。
“要不要我帮你,张师傅?”朱宇笑够了伸手就要去接张明意手里的梨子和刀子。
“聊你的天去,我张明意还能削不好一个梨不成。”张明意继续埋头和手中的梨子苦战。
俩人聊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只白净的手捏着一个梨子递到何序眼皮子底下。
梨子比带皮的时候小了一大圈,坑坑巴巴,从一个漂亮的球体变成了一个多面体。
何序面不改色地接过去,咬了一口。
张削面师傅明意一脸期待:“怎么样,甜吗?”
梨子汁又凉又甜,润得何序的嗓子舒服了很多:“甜。”
“当然啦,那可是我挑的,”朱宇一脸骄傲,“我从小就跟我妈去超市去菜市场,挑水果那可是一把好手。”
那个坑坑洼洼的梨子被何序拿在手里,朱宇没忍住又嘲了一句:“梨子很甜,也算削皮。”
“朱狗你!”张明意一脚踹得朱宇的凳子往外撤了好几公分。
“哥们说的不对吗?”朱宇嘴角的笑就没下去。
何序被眼前俩你来我往、谁都不让谁的俩活宝逗得低头笑出声,从前几天醒过来后他的笑全都用来安慰母亲,太苍白也太无力,这时候笑得连带着苍白的脸上都有几分颜色。
“梨子很好吃,皮也削的很好。”何序把吃剩的梨核丢到床下垃圾桶,抬眼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你俩今天下午不是还要去上晚自习吗?还来得及吗?”
“没事,我们已经让桃子帮我俩请假了,我俩明天早自习到就行。”说到桃子,朱宇又滔滔不绝起来,“我俩九点多给她打电话让她帮我俩请假,她给气得不行,在电话里质问我俩为什么不叫上她,现在好了,我俩都在这,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老街。”
“舟车劳顿的太累了,你俩来了不就等于你们仨来了嘛。”何序说道。
“就是嘛,我俩好说歹说桃子才原谅我们答应给我俩请假。”朱宇嘴角噙笑。
“本来说问问桃子,你小子偏不问。”张明意毫不留情地把老底给他揭开。
“桃子怎么了?”何春暮提着热水瓶进来。
“没啥,我们正说我俩先斩后奏,桃子正因为没喊上她生我俩气呢。”朱宇解释道。
“诶呀,让桃子来干啥,你俩来我还担心呢,路程那么远,你们高中学习还紧张,还往这跑,何序没啥事,这下亲眼看到,放心了吧。”何春暮把暖水瓶安置好。
“放心放心,那肯定是放心。”
何春暮又问了问老街情况,没聊多久指针跳到十二点半。
何春暮起身:“走,都饿了吧,咱们下去吃一点。”
“不用了何姨,我俩一会随便吃点就回去了,明天还得上课呢。”张明意摆手。
“诶呀,我自己也得下去吃,还得给小序带饭呢,咱们抓紧,一会儿不是还得去赶车吗。”何春暮拿起饭盒径直往外走。
拗不过何姨,俩人吃得肚圆,带着一整颗安心坐上回槐云县的大巴车。
“给你,”张明意递给朱宇一板白色药片和一瓶矿泉水,“晕车药,赶紧喝了。”
“谢啦,张师傅。”朱宇接过去。
“随便你。”张明意白他一眼,闭上眼睛开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