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刘娴君驳了言官的折子,对群臣道:“秦王是父皇幼女,本宫亲妹,百官宴之事,不容卿等外人置喙。”
这是她第一次当众表态,强调血缘,意在告诉众人,东宫和安国府戮力同心。
桌上放着没吃完的石榴,刘娴君拿起一粒:“你不爱吃石榴,阿音来过?”
许沅姬摆手:“刚从侧门走了,你前几天让她当了恶人,她自然不想见你。”
萧贞送上苹果,识趣地去侍弄花圃。
殿内只有两人,许沅姬姿态松弛,向着满窗天光,倚几而坐。刘娴君跪坐在她脚边,一板一眼削苹果。
吹来暖风,纱幔拂动,橘黄的色泽在殿内摆动,带起几丝暧昧气息。
刘娴君削好苹果,一切两半,又剔去果核,才道:“怎能这么说呢,我收了人心,她出了气,这是两全其美。”
“恰恰相反。”许沅姬咬了口苹果,“僚属一向看主子脸色,他们能在朝堂上诋毁安**,阿音会以为是你默许,只会更生气,而武将知晓你不作为,更不会心向于你,那些个僚属,净耍嘴皮子,你收他们的心有什么用,自古以来,有谁靠嘴坐稳江山?”
刘娴君把果皮拨到一边,实事求是道:“的确没有。”
“我前几天说过,你不要防着阿音,要信任她用她,她谈不上记仇,你找个时间去安国府,把话说开,她会帮你的。”许沅姬转过头,视线移到侧门,“比起阿音,你要小心刘稷邺。”
刘娴君擦着手,随那道目光看过去,侧门微开,想必洛闻音走得急,没将门关死。
沉默从小桌前蔓延开。
许久,她道:“二弟,他手中无权,胸中无谋,不足为虑。”
“娴君你糊涂啊!”许沅姬语气激愤,敲打着桌面,“刘稷邺是头猪,但他后面站的是你父皇,那是只虎。刘稷邺冠礼那年,你父皇想封他为晋王,后来因不合礼制,才改封平都王,这事你忘了吗?”
宗室王爵,以秦、晋、赵为尊,非军功不得封,当年议封刘稷邺为晋王,遭满朝文武一致反对,刘玚不得已才作罢。
当时,刘娴君听了三天庭议,至今记忆犹新。
许沅姬敲到苹果皮,抬手继续道:“你有权,主理政务,但你想一想,这权力是你父皇给的,文官敬你,是因你太女的身份,他们对你,能像武将对阿音那般心服口服吗?”
刘娴君泄气,诚实地摇头。
许沅姬道:“所以你要拴牢阿音,如果有一天,你父皇想另立刘稷邺,你才有反抗他的筹码。”
历朝历代,被废的储君下场凄惨,刘娴君惊出一头汗:“你说得不错,我和阿音相争,是刘稷邺得益,但阿音常年称病,我实在看不透她。”
因为看不透,所以看什么都像在谋划。
许沅姬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严肃道:“我问你,你说实话,你动过害阿音的心思吗?”
“我虽然防着她,但我是她长姊,怎会害她?包括刘稷邺,我也不会害他。”刘娴君被抓得生疼,问得莫名其妙,不满道,“就我们这关系,你怎能这样怀疑我?”
许沅姬不理会反问,抓了几枚石榴放她嘴里,道:“既然你没有,那我就把真相告诉你,去年庆功宴上,阿音被人下毒,九死一生,幸亏她身边有能人。”
否则,人早没了。
“谁干的?”刘娴君一阵后怕,握紧拳头,声线发飘,“谁这么大胆?”
出席庆功宴的,都是宗室亲贵,国之重臣。光禄寺置办菜肴酒水,经过严格筛选,专人试吃才上桌,下毒必然要买通宫里人,谁有这等能耐,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是她?还是皇帝?
刘娴君越想越怕,颤声道:“为什么不严查光禄寺?”
许沅姬把住她握出冷汗的手,掰开五指,擦掉汗渍,道:“阿音令手下不得提此事,后来我才知道缘由,那晚她喝了多少人敬的酒,毒不一定来自宫里,可能是被人下在敬的酒里。一旦查起来,要牵连很多人,朝堂必会动荡,凶手便可浑水摸鱼。”
说到这里,她叹了声:“当时阿音都那样了,还撑着病体去查军,她握住兵权不放,闭门不参加宫宴,不是另有所图,而是无奈之举。”
刘娴君抓紧许沅姬的手,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敬酒的人下毒,那在场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同样包括皇帝。天家无父女,刘玚真想替刘稷邺铺路,迟早会对她下手。
但现目前,一点都看不出这种苗头。
刘娴君心烦意乱,想到哪问到哪:“阿音的事你怎么知道,可是连父皇都不知这事。”
许沅姬一扫凝重,笑着戳她心口:“当然是真心相待,所以我叫你早点去把话说开,秦王殿下可是用人不疑的。”
亲昵让刘娴君端庄不起来,身子坐歪半边,轻轻道:“那她今天来找你做什么?”
经她提醒,许沅姬又想起燕岚,问道:“朝中尚未婚配的青年俊才,有没有合适的?”
“你要做媒?”刘娴君瞳孔骤然放大,“给阿音找?要女的还是男的?”
许沅姬拿起半块苹果,在她头上绕了圈,忍住没盖下去。
***
洛闻音耳根发烫,不知被谁念叨着,无语地搓了两下,抬头就看到宣承门下那人。
阴魂不散啊!
在她仰天长叹之际,燕岚迈着碎步跑过来,二话不说奉上布包,递给后面的云箫。
被忽视的洛闻音“哟”了声:“贿赂我的贴身护卫,又在打什么馊主意?”
布包是粗麻布做的,洗得干净,上面打着个蝴蝶结。云箫环抱两手,既不接过,也不说话。
燕岚尴尬地想摸鼻头,却腾不出手,便眨着眼歪头道:“这姑娘咳嗽,应该是嗓子不舒服,这里有丸药和草药,丸药含服,一日三次,草药煮水,代替茶水饮用,不出三五日就能好。”
云箫是直脾气,拧着两条英气的剑眉道:“我嗓子好得很,咳嗽是因为......”
“咳咳......”洛闻音打断后话,伸手道,“她没事,是我嗓子不舒服,给我好了。”
燕岚要赶回尚药局,布包脱手就往里走,途中丢出句话:“下值后我再去给殿下上药。”
话音随风飘到洛闻音耳朵里,她僵硬地扯下嘴角,把布包丢云箫手里,冷漠道:“她人还怪好的。”
宫里白天当值,三个时辰轮换一次,午后班未时上值,戌时下值。
洛闻音掐着时间,跑到月明楼去找乐子。
柳映真得了交代,在府中等候。她补觉睡醒后,听说上药那事,对燕岚比昨晚还友善,客气道:“劳烦医佐跑一趟,我带你去找殿下。”
旁边的云箫怨念地瞪了她一眼。
燕岚有点失落,早上那么大声,洛闻音肯定听得到,这是故意躲她。哪怕当面拒绝,乃至驱赶,都比一声不吭避开好。
她苦笑道:“算了,殿下不想见我。”
“你咋还委屈上了?”云箫憋了大半天,没人拦着,一肚子话倒出,“在殿下面前说那些话,她没揍你算你走运。”
柳映真道:“燕医佐说什么了?”
她深受燕菀长篇大论感染,又知事情来龙去脉,结合几次亲身经历,坚信燕岚不是坏人。
云箫炸毛道:“她说了一路的好阿爷好阿娘好姑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几个好亲人,我嗓子都快咳破了,她就是听不到。”
说这茬,燕岚是真委屈:“不是殿下先提的吗?”
“殿下提归提,又没让你多说!”云箫跺脚,“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阿娘疼阿爷爱,殿下忌讳提这些,你倒好,专朝她心窝上戳刀子,早上我数着,你说了二十八遍母亲,你知不知道,殿下夜里睡着,梦里都是洛......唔......”
柳映真手捻丝帕,死死将她嘴捂住,一语双关道:“不该说的就别说。”
“梦里都是什么?”燕岚抓住重点,假装不理解那句提醒,追问道,“殿下晚上做噩梦,总梦到洛妃娘娘是不是?”
怪不得洛闻音白天总睡着。
柳映真按住要动手的云箫,自然地岔开话题:“殿下天天被侍医念叨,心里烦闷,才出府去散心,并非不想见燕医佐,殿下那手还是得上药,燕医佐得常来才行。”
燕岚不在意被当工具人,承了这份好意:“好说,今晚的药我放这,殿下回来后请柳长史劝着点,让她把药上了。”
心意带到,接不接就看洛闻音。
云箫挣开束缚,指着远处灯影下的黑点,气得像只河豚:“大姐,她实在太过分了,你都不管她!”
“二十出头,还跟个孩子似的。”柳映真揪她耳朵,“你想一想,她提了那么多忌讳的东西,殿下怎么不发怒?”
云箫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殿下脾气好。”
“都说让你想了想,还这么快回答。”柳映真闻着药膏的味道,“去月明楼把殿下接回来。”
***
歌舞声歇,洛闻音屏退舞女,听云箫声情并茂地告完状,抬腕在红袖间露出抹白。
药膏洗去,白纱是新换的,松垮地盖在手背上,遮掩淤青。
云箫拍案道:“大姐竟然向着一个外人!”
“柳映真是想找个人劝着我。”洛闻音揉她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不过她说得不错,云箫你真像个孩子,燕岚是故意提那些的,包括她送来的药,里面特意加了冷松膏,制出我喜欢的味道。”
云箫心思单纯,但人不傻,一解释立刻明白过来,她道:“那医佐故意接近殿下,肯定不怀好意。”
洛闻音披上氅衣,下楼时道:“她在我面前几乎是一丝|不挂,还能打什么坏心思,心里愧疚罢了。”
一来二去,燕岚的心思被她摸透了七八分,当面耍笑调侃,是在等对方主动陈情。
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云箫只听到第一句话,脑子里五光十色,看了大堂中的香艳,涌到喉头那话没忍住:“她在殿下面前不穿衣服,是要勾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