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燕岚入宫请命,一番话情真意切,刘玚大受感动,盘算着打掉洛闻音一臂,当场点头同意,封了随军都监。
翌日清晨,诏命平都王刘稷邺为监军,携随军都监前往曲邱督战,飞虎飞熊两兄弟随行,将功赎罪。
出发那天,阴云低垂,天色暗沉,烈风如看不见的怪物,在云海翻滚间嘶吼。
巳时,燕岚骑着逐风,昂首出北门,云笙和十名亲随已在城门前等候,她们是洛闻音亲自挑选的勇士,要随她一道去曲邱。
护卫骑兵已到,刘稷邺还没来。
等待时,乐晗小声道:“主子,殿下在城上。”
燕岚还没回头,便想起这煎熬的几日。
自从那天请命后,洛闻音就不再和她说话,只坐在屋内编彩穗,直到昨晚才停手。夜里她们同榻而眠,想到马上要分别,她想再亲昵一番,但洛闻音翻向里侧一动不动。
半夜她醒来,听到细微的抽噎声,掌灯一看,洛闻音闭着眼流泪,枕巾都湿了大半,不管说多少好话都哄不好。
燕岚回头,看到站在两个士兵中间的人,不觉握紧腰间玉佩。
早上出府前,洛闻音一言不发,替她系上披风,挂上彩穗,把这枚玉佩栓她腰间。羊脂白玉,飞鸟乘云,这是洛宓留下的遗物。
墙高人远,燕岚撑身仔细看。那双哭过后的眼睛微红,泛着水渍,鼻头也是红的,可怜死了!
再看一眼,她怕自己不忍心离去,匆忙回头,余光里,金甲玉带的刘稷邺策马而来。
多威武的一身铠甲,被这纨绔穿得像只花鹦鹉。
号角声起送征人,燕岚催动逐风,走出十几里,没忍住回头看去。望京巍峨的城墙已看不见,矮山间只余望楼,走到正午休息时,前后尽是苍茫原野。
腰袋里放着洛闻音塞的信,她拿出来看,上面写着几条退敌之策,还附带了贺顿的信息。
贺家原本是中原盐商,灭代时发了笔横财,后来得罪官府,带着家资逃到岭北林间,在昆弥人中装神弄鬼,被愚昧的林中人当成神使。贺顿依靠祖辈积蓄的财富,向中原采购铁矿,打造利器,又散财养一批武士,在林间无敌手,于是自称神王,号令七部。
对折的信纸里还夹了张条子,上面是洛闻音张扬的笔迹:
记得给我写信。
啧!燕岚藏好字条,记下信中的计策,向乐晗要来火折子,把信烧掉。
白烟引来刘稷邺,他看着灰屑嘿嘿笑:“什么好东西,不给本王看,难道是和秦王**用?”
“大王聪慧。”燕岚毫无诚意地夸赞,“她给我写,我也要给她写,难不成大王是个登徒子,喜欢偷看别人**。”
“你这小嘴!”刘稷邺长得还算周正,笑起来却十分浪荡,“本王还是喜欢自己**,晚上找家客栈,找两个美人。”
不用说云笙这些人,就连虎熊兄弟,平都王府跟来那十个侍卫,都为这话而侧目。
飞虎怕再被云笙打,把刘稷邺拉到一旁劝道:“大王,赶路要紧,咱们是去打仗的。”
燕岚将火折子还给乐晗,上马道:“大王要玩自己去,我们得赶路,如果去晚了,功劳就没了。”
刘稷邺猛然想起刘玚的嘱咐:“立威名,回来掌兵权。”
他立刻打马奔出去,扬鞭大喊:“全速前行,五日内赶到曲邱。”
燕岚在马上摇头,这货完全不看舆图,曲邱距望京三千余里,加急军报都要十几日才能送到,五日内到达,得乘天马。
再看刘稷邺跑的方向,是西边,难道要跑海里去?
*
朝廷用兵,要增发粮饷,许筠召集四司主官,花三天时间算出军需,将文书递交给户部,户部核算无误,再到东宫请示批复。
刘娴君这几天格外焦虑,整夜失眠,早晨梳头,要掉一撮头发。洛闻音手里没有帅印,安**依然忠心,这已经很让人头疼,刘稷邺又要去岭北监军,骗一身军功回来。
她心不在焉地批回折,随口道:“这次征昆弥,胜算几何?”
自打那日离开安国府,许筠惭愧之中下定决心,不再向任何一方,只做好分内之事。胜算是将军们的事,她一介文官,只管派人押运户部下发的粮饷。
得不到答复,刘娴君派人去禁军大院找孙谌,回来禀报统领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这令她愈发不安,又派人到安国府找洛闻音,那话说得不错,人臣给不了可靠的承诺,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留住人。
动手要趁早,刘稷邺回来就来不及了。
前后小半时辰,去安国府的人回报,秦王殿下病了,不见外人。
刘娴君抓了把头发,又病了,她却要指望这病秧子,三天两头病,别大业未成先病死。想到许沅姬那里放松,又不想听姊友妹恭的道理,干脆躺下。
屋顶上吊着飞龙,华服上绣着金龙,目之所及,都是这皇权的象征。可长久盯着,那些死物活了过来,幻化出胳膊粗的金绳,绳子一头在手里,另一头深陷血河,捆住在腥臭里挣扎的人。
污血间隐约可见绛色常服,那人捋开覆面的乌发,露出清秀的眉眼,只是那脸烂掉,咕嘟冒出脓血,黄金自下而上绳攀附,像只啄食腐肉的秃鹫。
那白骨外翻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谁害本宫?”
刘娴君惨叫惊醒,看殿内侍立的宫女,都不像好人。她叫人拿来铜镜,镜中人汗湿鬓发,面色惨白,颤手摸在脸上,肌肤润滑无损。
她惊魂未定,招来从安国府回来的女官,吩咐道:“再去趟安国府,问秦王身体何时能好,本宫要见她。”
被惦念着的洛闻音身体无虞,正在平德王老宅里陪刘静姝涮羊肉。
老大王丧期未过,屋梁上挂着白幡,风起幡动,光影残碎,仿似找不到归路的亡魂。梁下铜锅里冒泡,肥羊鲜美,吃得人冒汗。
刘静姝脱掉丧服,只穿一件素色薄衫,捞起羊肉,放洛闻音碗里。
她脸上看不见哀色,憔悴消散殆尽,丧父孤女随封锁的墓道死去,世间唯余落拓不羁的郡王。
真好啊!
洛闻音夹起肉,人活着本该如此,而不是像她,母死七年,依然无法释怀。
锅里的肉捞完,刘静姝又倒入一盘,长竹筷翻动肉片,她把控着火候,也捕捉着转瞬即逝的情绪,不咸不淡地问:“有心事吗?”
“谈不上。”洛闻音吃着肉,“想到了些往事,觉得有阿姊真好。”
热雾晕散,这模糊里,她看到长姊双唇微启,喉头微动,像污水里探头呼气的游鱼。
“阿姊其实没那么好,是阿音太好。”刘静姝抿嘴,似乎忍下什么,“那天你怎么不到城门前送燕岚,你们闹别扭了?”
汹涌的思念吞没了洛闻音,肉在嘴里,味同嚼蜡,她垂眸看香囊:“是我愧对于她,让她去边地受苦,自觉无颜面对她。”
“不要这样认为,谁都能看出你对她的偏爱。”刘静姝道,“燕岚是颗成长中的大树,总有一天,要长得这么高,可以为你遮风挡雨。”
她举高手臂,要比出个高低:“她有想法,才会请命前去,你什么都在意很累的,有时候要学会放手。”
“不过话说回来。”洛闻音不爱听劝,把话题岔开,“阿姊今天叫我来,还不让别人知道,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刘静姝拍掌,侍女走过来,她使了个眼色,院中侍女便鱼贯而出,不到一炷香时间,侧边小道上走来个男子。
“孙谌?”洛闻音怕看错,挥手让人走近,“你该在禁军大院待着。”
刘静姝道:“我和他有几分私交,你不是说太女......所以我叫他过来。”
不能言明的话都在手势里,说话间孙谌停在三步外,跪下请安。洛闻音留意到他嘴上说给秦王请安,眼睛却直朝郡王身上瞟,大抵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的交情。
她摆手:“免礼,坐。”
桌前空着圆凳,孙谌坐下前脚勾凳脚,将凳子向刘静姝挪动几寸,坐下时只坐半边,左手搭在桌上,几乎碰到刘静姝的手肘。
洛闻音低头捞菜,菜都滚到另一头,她没捞到,便放下竹筷道:“有话就说。”
孙谌看一眼左边,谨慎道:“太女答应臣,一旦她登基,便封臣为侯,孙家世代掌管禁军。”
许是感受到这一瞥,刘静姝捞起滚过来的菜,再向左侧移开了些,将满盘菜递给洛闻音。
“臣知除了宗亲,非军功不得封侯。”孙谌放下手,叠在膝上,“但主子给的封赏,不容臣拒绝。”
洛闻音道:“那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份恩典。”
刘静姝捞起碎菜碎肉,放在另一只碗里,推到孙谌面前:“我和秦王还有话要说,你去吧。”
孙谌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捧着碗,一路倒退到小道上,才转身急趋而去。
像只摇尾乞怜的狗。
看着那背影,洛闻音想到铁链拴着的恶犬,这只犬要像主人要吃喝,所以藏得温驯无害。
孙谌不是能人,但他手里有禁军调动劝,铁链是刘玚拴的,如今松动,被刘娴君换上根新的,可他们不知道,铁扣在刘静姝手里。
既然是最亲近的长姊,洛闻音选择相信孙谌。只不过,刘娴君有禁军,必然不会太依赖安**,相反,会以禁军来制衡长戎卫。
如果安国府一味帮东宫,燕岚假象的那天会提早到来。
等听不见脚步声,洛闻音面前又多出一盘菜,她为难地道:“阿姊,我吃不下这么多。”
“慢慢吃,瞧你这么瘦。”刘静姝倒了杯果酿,“我跟你说,黄彦锡可真是个极品。”
洛闻音夹着菜抬头。
“前几天我派人去请他,他推说有事,你说这段时间,他能忙什么?我以为这人忌讳我这有白事,便约他下个月到府上一叙,他依然推说有事,理由是昆弥战败,会入京请降,嘿,真是绝了。”刘静姝喝完果酿,再倒一杯,“我派人去暗中调查,结果发现黄彦锡真有事,你猜什么事?”
洛闻音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事?”
刘静姝道:“他住平都王府去了,帮刘稷邺煮药炼丹,怕沾染浊气,这两三个月都不见外人。”
“上朝见的人不是更多。”洛闻音笑道,“阿姊别去找他了,这事我来办。”
查到这一步,可以咬定黄彦锡和刘稷邺穿一条裤子,那背后的人是谁?
或是说黄彦锡藏拙,暗中操控着局势,但他们无冤无仇,黄彦锡为何要害她?
这潭污泥里搅合着很多人,洛闻音不想让刘静姝陷进去,要查百官,得从吏部入手。吏部那些官吏是凭资历政绩熬上去的,谁说话都不好使,所以她才要把燕岚弄进去。
“行,那我不管了。”刘静姝说着聊起闲事,“燕岚走了五日,到哪儿了?”
洛闻音没收到信,粗略估算行军速度,不耽搁的话,该出中都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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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