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闻音很久没来东宫,想去看一眼小侄女,出了寝殿,就去往南书房。
小郡主叫刘嘉玥,正月刚满十岁,是刘玚亲弟刘珏的孙女。刘珏早逝,留下一女,招了个文生为夫,婚后二人感情不睦,这女子生下女儿后抑郁而终,刘玚借此为由将那文生发配到边军中。
宁泰十六年马鸣关一战,文生死在军中,刘嘉玥成了孤儿,刘娴君自幼和其母一同长大,又要找个继承人,就将她接入东宫抚养。
皇族五岁开蒙,要读四年诗书,直到九岁,入南书房跟随师傅学习。
洛闻音站在书房外听了会儿,赵黎在里面讲书,讲的都是圣贤道理,刘嘉玥颇为机灵,总是一点就通。
里面诵读声停,她敲门进去,赵黎行礼时,刘嘉玥跟在旁边,有模有样地拱手躬身,又行跪拜礼,像个小大人。
洛闻音牵起侄女,翻看桌上的书册,拿起本经书问道:“太傅希望玥儿成为圣人吗?”
那是本孝经,赵黎恭敬道:“回殿下,礼记有云,‘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臣以为,小郡主应先格物致知,意诚心正,才能读史明智。”
“太傅说得有道理。”洛闻音揉着刘嘉玥头顶的羊角辫,“好好学,过段时间姑姑带你去骑马。”
刘嘉玥谨慎地看一眼赵黎,作揖称是。
从东宫出来后,洛闻音在宫里转一圈,没找到燕岚,心道:没良心的,竟然扔下她跑了,回去定不轻饶。
一出宫门,就见那没良心的站在那儿,手捧油纸包,见她出来,忙从纸包里拿出个饼子:“府里做的,我怕你回去太晚,凉了。”
洛闻音接过饼子,这饼子还是热的,咬一口,暖到心底。
一张饼吃完,她伸出双油亮的手:“府中有炉子,饼子不会凉,你说你是不是傻了,非要送过来。”
“怕你饿。”燕岚替她擦手,看到嘴边那点油渍,用拇指肚抹掉,“黄侍医说你之前吃了好些药,药用多了对胃不好,要按时吃饭。”
早上她们步行入宫,这时缓步走在宫道上,洛闻音回看一眼宫墙:“你说做皇帝要先做圣人吗?”
燕岚搂着她后颈,垂下的手掌抬起,碰到耳垂上的玉珠,在细小的摩挲声里作答:“要真是这样,得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皇帝,圣人指的是德行,而皇帝要看他为国为民做了什么事,明君英主可能私底下是个烂人,但谁会在意那些?”
“这么简单的道理。”洛闻音话说一半,耳朵被弄得又热又痒,烦躁地说出下半句,“赵黎难道不懂吗?”
圣人之道讲求不争,顺天应人。而为君之道,尽在术字,制衡百官,行事利万民,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不择手段,这和圣人之道相悖。
依照圣人学说,敌人兵不血刃刀架皇帝脖子上,皇帝非但不能反抗,还要让出皇位,双手把玉玺奉上。
这样的不争,与懦夫无异。
“你是说太傅教太女读圣贤书,要她当圣人。”燕岚不再动手,“我看太女一点都没学到。”
这话点醒了洛闻音。
先生希望学生身上有自己的影子,那是志向的延续。赵黎饱读圣贤书,做了东宫太傅,想教出个高尚的圣主,但刘娴君显然不合格,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刘嘉玥身上。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好,算不得坏事。
*
夜里枕边有人,洛闻音白天不用补眠,闲极无聊,要带燕岚去月明楼找乐子。
马车停在府门前,车夫翘着二郎腿坐前室,不时撇头看向府门。
去年冬天极冷,今年春天又热得早,三月初的天,日头毒得赛五月,只等一小会儿,烤得车夫满头满脸汗。他喝着凉水,拿起府里发的丝绢擦头,再一次撇头时,日影里冲出身丧服。
“平德王薨逝。”报丧的人被侍卫拦下,踮起脚大喊,“小人奉郡王之命前来报丧,快去禀告秦王殿下。”
“立刻去平德王老宅。”洛闻音刚走到府门前,几步迈出府,觉得水蓝色常服不合适,对侍女道,“去拿套素服来。”
死人的场合,多少有点忌讳,她没让燕岚跟着去,况且非亲非故,没必要去太早,再者宫中不会因宗王过逝辍朝,立教殿的朝议还要继续。
平德王刚落气,身上穿着黑色王服,头戴金龙冠,就病让他形容枯槁,脸色灰败。逐渐僵硬的身体抬入金丝楠木棺,棺椁内四角各放一把米,棺盖随着沉重的声响合上,这间便再没这人。
哀乐响起,洛闻音站在烈日下,看着脚下的影子,无端升起一股寒意。她送别过无数人,不知哪天躺在棺木里那人会成为自己。
屋檐下没有阳光,刘静姝站在阴影里,麻木地支开腿,走到木棺前,点亮七十二盏白烛。
停灵七天,她吃睡都在灵堂里,送走一波悼念的人,又迎来另一波,百遍千遍地重复着感谢语。
洛闻音没回府,晚上在厢房找间屋子休息,白天就在灵堂外陪着,有很多个瞬间,她以为长姊成了具行尸走肉。可出殡那日,刘静姝大哭一场,在之后的答谢宴上谈笑自若,甚至击节而歌,感叹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宾客看不见黑夜,赞叹郡王洒脱,洛闻音当她悲极反笑,待人去席散,坐在喧闹后的残象里,担忧道:“阿姊,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别笑了。”
粉黛难遮的憔悴脸,配上灿烂的笑,实在看得她心慌。
“阿音,父王久病,如今去了,解脱了,我是真替他高兴。”刘静姝灌下一大口酒,笑还挂在脸上,“祖父死在春日,父王也死在春日,你说这是不是他们的命?”
洛闻音看着她,在那个笑里看出了股狠劲。
刘静姝摔了酒壶,拍掉头上的麻冠,咬牙道:“如果要我死在春日,我绝不接受。”
这不忿来自刘玚的猜忌,洛闻音一直如此认为,她喉头滚动,要说几句轻松的话,旁边的笑语怒骂归于一句温和的劝说:“快回府去吧。”
“你这么久没回去,燕岚要担心的。”刘静姝轻拍她的手,“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阿姊再帮你盯着黄彦锡。”
说到黄彦锡,洛闻音趁机问:“他给阿姊弄周边的宝物了吗?”
“别提,收了我一盒宝物,人都见不着。”刘静姝道,“我得把他逮到,不然那些宝物都打水漂了。”
看来黄彦锡的确有问题,洛闻音打趣道:“阿姊,没准他早把你卖了。”
*
这段日子里,何俨辞官,刘玚再三挽留未果,准其三日前离开望京。那两兄弟轻判了罚俸半年,放归禁军,百姓不满,不能去围刑部大院,就趁夜往郑其儒府门前扔臭鸡蛋,泼狗血。
燕岚在府门前接到洛闻音,飞快把这几件事说完,顿了顿道:“我去拜访过何尚书,得知真相,在她离京前给她写了封信,让她在民间多听多看。”
洛闻音跨过柳映真备好的火盆:“其实不用麻烦,民心什么的我用不上,不过你要是乐意,随你就好。”
燕岚双手圈住她的腰:“在千军万马面前,这些用不上,但朝廷诡谲,要未雨绸缪——又瘦了。”
“每次都说瘦。”洛闻音展臂踉跄,“我快被风吹走了。”
寥寥数语,道破玄机,这人像只在宦海里沉浮多年的狐狸,思虑周全,做事总留后路,连潜在的疏漏都要杜绝掉,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
燕岚扬起宽袖作势挡风,从袖中抖落信函,她道:“岭北府送来的,半个时辰前刚到。”
洛闻音捡起信,信封上盖有朱印,这是封加急军报,拆开来看,果然是昆弥七部有动作。
岭北生活着林间部族,统称昆弥七部,这些人披发赤膊,身裹兽皮,极善野战攀登。他们以狩猎采集为生,有时会劫掠边境百姓,岭北府曾出兵围剿,却因林间烟瘴,不战自溃。
年前,七部挑选百名勇士,潜入岭北府治所曲邱,被守城将察觉,将他们射杀在翁城内,并将尸首吊在城墙上示威。
昆弥人消停两月,在首领贺顿的带领下,又开始袭扰城郭,百姓春耕,不堪其扰,岭北都督莫杰上书请示朝廷,出岭北府半数兵力深入林间,彻底剿灭七部。
洛闻音把信递给燕岚:“加急的,从曲邱送来要用十三日,发到兵部则要十六日,如果这三天里我批了,发到兵部那封就不会再奏。”
兵部和其他五部不同,所属官员要参与立教殿朝议,与军务有关的折子却要递给刘玚。
燕岚看完信,未就是否出兵发表看法,而是道:“你不要批,让兵部把军报呈给老头子。”
洛闻音坐在秋千上,露出赞许的目光,示意她继续说。
“岭北府有六万兵力,七部总人口不过三万多,这是场必胜的仗。”燕岚摇晃着秋千,“这种等人捡的军功,老头子会给谁呢?”
洛闻音踩着石砖,让秋千停下。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将是个可敬又可怕的对手,还得感谢那碗毒药,把她们拉上同一条船。
她摸到扶着秋千的手,把头靠上去,声音软绵绵的:“我们去睡觉,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讲个鬼故事。”燕岚抬手遮住洒落在她脸上的阳光,“我姑父来了,已经在正堂里坐了半晌。”
洛闻音立刻起来,举步如飞地去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