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都说了无碍,怎么会好不了?
燕岚不爱听这丧气话,可当她被把控着手指,伸进洛闻音的中衣,滑过一个弧度,停留在硬而光滑的皮肤上时,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那个位置下面是心脏,而这种触感像是疤痕。
她抬高手腕,曲起指节,不肯再碰,毕竟那地方实在难以描述,显得这举动像个登徒子。
“看吧,好不了的。”洛闻音松手,仰面躺在榻上,“不必费心,没用。”
中衣贴身,那身板又窄又薄,燕岚目视前方:“这伤恢复得不错,什么时候伤的?”
洛闻音翻身枕着手臂看她:“你是在问墙还是问我?”
燕岚目不斜视:“墙也不会受伤。”
“你拿刀砍一下,看墙会不会裂开。”洛闻音平躺回去,“你这人真是,有时候非得贴到我跟前,有时候又躲着,难道我是猛兽,要你蛰伏待机,趁我松懈时再出奇招制胜?”
燕岚一想,还真是,不仅是猛兽,还是具有迷惑欺骗性的猛兽。危险藏在极具诱惑的外表下,一颦一蹙就能诱敌上钩。
她怕再被带沟里去,咬着那伤不松口:“殿下就不能满足我这小药师的好奇心吗?”
有了喝药的前车之鉴,洛闻音确信,这女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翻朝里面躺好,用脚后跟蹬燕岚:“你姑父投降后,你死里逃生那天。”
咚一声闷响,人竟被蹬了下去。这一脚没用力,洛闻音扭头看脚后跟。
燕岚聚精会神想事情,腰后被碰,条件反射地向外挪,没留意本就只有半个身子搭榻上,一动身下没了着落点,直接坠在地上。
眼神交汇,两人默契地别开头,恢复原有的姿势。
“是梁人伤的吗?”燕岚往里坐了些,装作没听出那话里的深意。
“我说是鬼。”洛闻音坐起身,抬手随意一指,像是在指看不见的东西,“你信吗?”
那天晚上,洛宓到梦中来,她要告诉母亲,梁国灭亡,她给她报了仇。可母亲似乎比以前更加怨恨,眼里流出血泪,徒手抓进她的胸膛,掏出心脏。
醒来后她到营帐外看星月,被暗箭射伤,亲卫四处追捕,连个影子都没见。
当时怕军心浮动,这事被压下去,只有几个将领知晓。
中军大营驻地机密,梁人摸不进来,动手的是自己人。可亲卫搜查严密,竟抓不到人,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是鬼。
那死不瞑目的索命鬼。
洛闻音根本不相信鬼神说,但那双甩不掉的眼睛,让她麻木,以幽冥之说来自我麻痹。
“胡说什么!”燕岚自是不知那些梦,她同样不信鬼怪说,知行合一地换了个话题,“殿下从军,只是为了报仇吗?”
榻上的洛闻音很好说话,有问必答:“只是一方面,还为了掌权,我不相信别人的庇护,只有手里权力,才能在这个家里自保。”
生在皇家,母族势力尤为重要,可是她没有。
他们姊妹三人,刘稷邺是刘家的产物,上推七代父母双方同一个母亲,按辈分来说,其母是刘玚的侄女,他背后有少数宗亲和偏心的皇帝。刘娴君是不知名宫女所生,出生就死了母亲,两岁起养在许沅姬膝下,是名义上的嫡女,背后有许家的支持。
而洛宓是个孤儿,自小被卖到琴楼,老琴师看她颇有天分,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到了及笄之年,靠一曲琴音技惊四座,引来不少王公一掷千金,因容貌美艳,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刘玚看上。
她在京中就像无根浮萍,除了行念师太,不和任何人交心,喝得大醉,就对女儿大加责骂,偶尔还会动手。
洛闻音渴望母亲的关爱,又惧怕母亲,直到洛宓死那天,爱和怕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孤独,她失去了宫中唯一的庇护。
所以她选择去尸山血海里翻滚,一刀一剑搏出与人抗争的资本。
事到如今,也算天随人愿,燕岚顺着时间线道:“殿下握着举国兵权,被猜忌也在常理中,但那个位子,从来都是能者居之。”
话到这儿止住,洛闻音一点儿不受鼓舞:“太累,也许我快就要死了,争那些没意思。”
那只箭穿了肺腑,射掉她半条命,日复一日的梦则带走了野心。反正结果都一样,人生走到头不过一死,迟早没多少区别,不如等罢。
其实燕岚觉得洛闻音像只猫。
九命灵猫,总被人暗算,又总能活下来,但这只猫有病,病不在身躯,是很严重的心病。
生命可贵,她是药师,救死扶伤,见不得人自轻自贱,跺着地板吼:“人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洛闻音,你不会死的!”
突然暴躁的燕岚,洛闻音适应不过来,拉起被褥钻进去,捂到头顶。
谁不会死?
有生就有死,朝官百姓高唱万岁,也没见谁真万岁。再说她说也许,是一种可能性,这人吼什么吼,敢叫大名了不起。
她隔着被褥有瞪了一脚:“死燕岚,直呼孤的名字,该当何罪?”
不过这脚没蹬中,踢了个空。
话才说出口,燕岚就觉得情绪过激,看蹬腿的动作,忍笑去扯被褥:“殿下快出来,别捂着,我只是希望殿下好,措辞不妥,我知错了。”
洛闻音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两手在头顶揪紧被褥:“要睡觉了,别打扰我。”
燕岚便端起碗,走前打量了榻,这榻够宽大,横躺竖躺都够三人平躺,觉得改道的事有门。
*
百名精骑护着马车驶出北门,洛闻音风寒还没好,坐在车里,逐风和踏雪熟识后,成天形影不离,被一道带出来。
刘娴君赶到城门前,队伍已远去,愁得眉眼挤一处。
刚才刘玚下令,将刘稷邺的两名护卫调入禁军,充当郎将,这在她看来,同样是种暗示。
望京戍卫分北衙和南衙,北衙长戎卫,负责京师防卫,南衙禁军,负责皇宫宿卫。这三万禁军直属于皇帝,统领由圣旨钦点,是洛闻音唯一无法调动的一支队伍。
如果禁军落入刘稷邺手里,他完全可以兵变上位。
刘娴君赶回东宫,奋笔疾书,要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给洛闻音。
太傅赵黎在旁劝道:“此事不关安**,就算秦王知晓,也不会上表,即便秦王真的上表,陛下也不会追回诏命。”
“太傅说的本宫都明白,但还是要告诉阿音。”刘娴君屏退左右,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转,“得早做准备。”
赵黎跟在她后头转:“殿下与其找秦王,不如另找一人。”
*
队伍在路上休息用饭,洛闻音闲来无事,下车遛逐风,跑了一圈回来,见柳映真抱着披风,捏着封信在那等。
她在马背上俯身:“谁送来的,顺义侯夫人?”
一团白影飞跑过来,踏雪甩动马尾,糊了逐风一脸,撒欢似的跑开。逐风鼻孔里呼出团热气,低头眨着两只大眼睛。
洛闻音摸着它的鬃毛安抚:“踏雪羡慕呢,要有两个我多好,一人骑一匹。”
等她下马,拴好缰绳,柳映真才道:“东宫送来的。”
洛闻音套上披风:“说给我听。”
她实在不喜欢看刘娴君板正的字体,一笔一画像拿磨具刻出来的,放眼望去都是规矩。
东宫来的信都是之乎者也,柳映真看完,提炼出要点:“陛下安排平都王的手下入禁军,太傅建议太女拉拢禁军统领。”
不远处站着个青袍女子,不是长戎卫的人,洛闻音冲她招手:“你回去告诉皇姊,随她怎么办都行。”
女子拜别,她抓起把雪扔出去,砸到正啃肉干的军士,对方高喝:“谢殿下赐酒。”
惹得众人哄笑,相继打起雪仗。
洛闻音听着欢笑声,只嫌刘娴君烦人,小事总慌乱,迟早自乱阵脚。而且她心里明白,这个皇姊并不完全信任她。
倒是太傅赵黎挺有远见。
这人供职翰林院,是备受监生推崇的儒者,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那篇伐梁檄文,正是出自她之手。
信中提到的禁军统领,名叫孙谌,他蒙母荫继承统领职位,怕丢官,多年来恪尽职守,让监察官找不到问题。
而皇帝这安排,定会让他惶恐不安,人心生动摇,便是被攻破的好时机。
军士们吃完闹完,洛闻音走向马车,半道上回头道:“赵黎这招挺妙,皇姊如果能拉拢孙谌,刘稷邺有一百个亲爹也没用。”
但孙谌这人太在意官位,容易被捏住尾巴,刘娴君可以收买他,别人也可以。
柳映真和赵黎见过几次,对她评价颇高:“赵太傅是文人,但不酸腐,而且她一向主张东宫和咱们府上亲近,说起来我想起个事,殿下从军那年冬天,太傅刚好入仕,真是巧了。”
“但这人太清廉,不结交朝臣。”洛闻音一只脚踏上车,又放下,“蹚在这潭水里,还能不沾泥,要么是真名士,要么是朵黑心莲花。”
柳映真道:“那太傅应该是真名士,她出身贫寒,本就属于青派,又得文生敬仰,自然爱惜名声。”
雪地里突然传来马蹄声,侍卫们闻声而动,亮出刀兵把马车围住。远处的小黑点逐渐清晰,洛闻音看清马背上那人。
骑术不精的燕岚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