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低眉恋红颜 第306章 第二百八十章 邯郸

茶盏猛地墩至桌案，姬发直直盯着站在下面的百里鹏脸色异常阴冷，“百里鹏，枉我抬举你出任邯郸城的城主，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百里鹏瞥了瞥坐在一旁安静刺绣的姜淑祥，面上不见丝毫的慌张，反而透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平静，“从我决定打压姜伋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百里鹏今日就算血溅五步也要说上一句，姜伋不可留！”

姬发无语地揉着太阳穴，姜淑祥放下手里的针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邯郸城以商业作为经济支柱，又距离朝歌不远，没了姜伋，你拿什么跟费仲尤浑手底下的商户斗？你到底计算过没有，邯郸城究竟还剩下多少家底？如果邯郸城还是从前那般富庶，你除掉姜伋没有问题。但眼下邯郸城内有民怨外有强敌，在这个当口，你要做的应该是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而不是兔未死而狗先烹啊。”

百里鹏自上任伊始便事事谦恭低调，治政纳贤皆袭妫阏之例，唯在对待马家和姜伋的态度上显出了不同以往的热情。比方说，百里鹏考虑到邯郸城有朝歌军队时时觊觎而特意加设了三道关卡，但对马家没有任何的限制。再比方说，百里鹏为协调农商平衡而制定了一些重农政策，城中商户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一些影响，唯独马家非但毫发无损，反而更得厚待了。百里鹏这般抬举马家，或许市井黔首会认为这是百里鹏在顾忌姜家与西伯侯府的姻亲关系，然姬发和姜淑祥却能一眼看出此乃捧杀。百里鹏能想到用这招对付外戚，不可谓不聪明，但百里鹏既然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去打探清楚姜伋的背后究竟是谁呢？姬发深邃了眼眸，冷冷地睇着百里鹏，“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姜淑祥闻言面色一震，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姬发。百里鹏微微一笑，眼角处渗出淡淡的无助，“姜伋备受侯爷和二公子的青睐，又是相爷的嫡子身份尊贵。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日后必然处处受他掣肘，这城主又如何当得下去？”

“你想要权？”姬发的脸色阴沉如即将到来的山雨。

“是。”百里鹏的态度不卑不亢，声音如融化的雪水滴落地面。

“好！”姬发骤然拊掌，站起身来朗声说道，“百里鹏，我准许你在邯郸的地界上拥有绝对的权限，即你说的话与我说的话无异。但是，在拥有绝对权限的情况下，你如果依然不能好好地履行你的职份，那我就会认为不胜任这个位置。听懂了吗？”

“微臣绝不负二公子所托！”百里鹏掀袍跪地大礼叩拜，姜淑祥望着百里鹏挺直的脊背若有所思。姬发伸出右手在姜淑祥的眼前晃了一晃，调侃的语气似是沾上了一点点的酸意，“人都走了，你还要呆看多久啊？”

“没。”姜淑祥回过神来，嗔笑一声靠上姬发肩膀，“我只是在想，百里鹏经验不足，你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会否不太合适。”

姬发莞尔，张开手臂拥姜淑祥入怀，“论手腕，百里鹏是较量不过内弟的。与其等到百里鹏最后被内弟反杀，不如现在拉他一把。百里鹏光明正大的当他的城主，对内弟和马家也有好处不是？”

“言之有理，还是二郎想得周到。”姜淑祥奉承了姬发一句后便安静地卧伏在他怀里，只是在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分了一缕心神出去。绕着主宅细心搜索了一番后，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障目结界，百里鹏正坐在里头与姜伋喝茶聊天。姜淑祥唤出孔雀神木施法进入结界，饶有兴致地望着一脸怔愣的两人，“蒙顶石花？看样子你们心情不错啊，是在庆祝自己的计策成功了么？”

“姜伋，你不是说这个障目结界没人能发现的吗？”百里鹏吓得陡然起身，颤着嗓子质问。姜伋冷静地端起茶杯，仰起的下巴朝着姜淑祥抬了一抬，“我这个障目结界自是货真价实，奈何我长姐她现在不是人啊。”

“我现在只是一缕心神，撑不了多久，没空跟你斗嘴。”姜淑祥敛容落座，开门见山地问道，“照实说吧，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姜伋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百里鹏见状赶忙解释，“不关姜伋的事，是我主动找的他。”

百里鹏初到邯郸便觉得不对，检视士兵时更惊惧发现城中守军居然存在消极备战的不良现象。百里鹏惶惑之下着手细查，最终断定了邯郸城内当真存在着属于朝歌的地下势力，而且这股势力，单靠他一人根本应付不来，何况这里头相关人员牵连甚广，摆到明面上彻查不啻于一场血洗。可若暗中行事，百里鹏一无确凿证据二无铁腕重权三无坚实靠山，尤其在不知道这股势力的存在是否是姬发对自己的考验的前提下，百里鹏不敢冒险。所以，他敲上了姜伋的门，盼着姜伋能看在自己曾经舍命救下姜淑祥的份上施加援手。

“百里鹏来找我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不过，这个忙，我倒是很乐意帮。”姜伋转着茶杯，幽暗的月光静静地凉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长姐，邯郸可是咱们姐弟的家乡，我不希望这里有任何一样膈应咱们的东西存在。”

姜伋敛眉颦蹙，“这股势力是谁安排的，我心里有数。只是果果，你姐夫这回没看出来是因为他还不了解你，而不是他无条件的信任你。”

姜伋眸光灼灼，“姐夫不信任我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要无条件地信任长姐。”

“我不该嫁给姬发。”姜淑祥与姜伋对视良久后垂下眼帘发出一声低叹，苍凉的尾音散尽在无息的夜风中。百里鹏怔怔望着姜淑祥转身隐去，蓦然唇角弯出一个弧度，“我突然很好奇，你们姐弟对峙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朝堂之上，内亲外戚从来都是表面和乐，倘有朝一日姜淑祥是以寡母之身扶幼子登位，那么姬家和姜家定然难免有一番交手。没了丈夫的姜淑祥需要娘家的支持，但若娘家的权势足够撼动她儿子江山的时候，只怕第一个动手清除姜伋的，就是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嫡亲长姐。百里鹏双臂支在姜伋眼前，凝在唇边的笑意别有一番滋味。姜伋轻轻地挑了挑眉，伸手将百里鹏按回座位，“我奉劝你不要好奇更不要期待，否则你会死不瞑目的。”

百里鹏心头一震，“姜伋，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吗？”

“没有。我姜伋从不是为了后世而活。”姜伋倏然肃了脸色，郑重其事地说道，“青史是写来给活人看的，与死人无甚相干。人要活在当下，这是我外公教给我的。”

姜伋的外公马老爷活得真心自在豁达，论及做人做事的境界，有些时候便是九重天的那帮神仙也只能自叹弗如。姜子牙就曾不止一次地伤怀遗憾，岳父大人走得实在是太早了。

“哈哈哈……”响在姜子牙耳边的，正是马老爷那温和爽朗的笑声，“子牙，人这辈子能靠的只有自己，即便为父没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岳父，你一定不会让糖糖嫁给姬发。”姜子牙胸脯一个起伏，眼底布满了懊悔的血丝，“岳父向来主张女儿低嫁，如果您还活着……”

“即便我活着，我也阻止不了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天下之事，莫过顺势而为。子牙，你任丞相多年，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了。还有……”马老爷话锋一转，冷面教训，“子牙，你不该偷听孩子说话。”

“我那是……”姜子牙面对马老爷责问的目光顿时弱了底气，“我只是觉得百里鹏打压果果这事儿有蹊跷，这才使出了天耳通，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里是马家主宅，果果才是一家之主，你务必要牢记。”马老爷眼中闪过一芒罕见严厉，随即又柔了表情叹声说道，“孩子长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你作为父亲，可以提点，但不能干涉，更不能妄图随意改变。糖糖果果都是懂事的孩子，你要相信他们有能力处理好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相信孩子吗？”姜子牙嘴边的笑容缓缓扩大，眼中的光点也渐渐增多，“是啊，是该相信孩子。糖糖和果果，从来都没让我们失望过。”

马老爷颔首捋须，盘桓在主宅里的笑声，依然那么地温和爽朗。姜伋一个激灵，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鲛儿见状立刻打起帘子，取出丝绢为姜伋擦拭额角上沁出的汗滴，“家主是又梦见老太爷了吧。”

“外公没回来过么？我明明听见了他的笑声。”姜伋痴痴地朝着窗外望去，目之所及却只有悬在树梢上的那轮寒月。鲛儿心疼地抱住姜伋的肩膀，软软的声音化成一道热流悄然注入了姜伋的心田，“老太爷必是看见家主大安，这才放心离去的吧。老太爷替家主操了半辈子的心，如今仙游，也合该逍遥快活了。”

“你说的对，我是不该让外公在九泉之下都不安生。”姜伋干搓了一把脸，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看守墓园的下人还在院子里跪着吗？”

鲛儿答道，“已按家主的吩咐让他们回房休息了，也请了百草堂的大夫来看。因为封大夫前些日子过身了，所以这回来的是他的徒弟小俞。”

姜伋嗯了一声，复又郑重地叮嘱道，“封大夫义务为马家治病多年，他过身，马家不能没有表示。”

“奴婢明白。封大夫与老太爷渊源颇深，马家自是要送一程的。”话至此处，鲛儿下榻屈膝跪地，“家主恕罪。奴婢斗胆，为表郑重，前往百草堂吊唁上礼的时候，奴婢是以马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去的。”

“不必告罪，你本来就是马家的当家主母。”姜伋单手牵起鲛儿，一脸正色地说道，“冥王虽不曾纳妃，但内廷也是有品阶等级的。本座已经吩咐了阎罗王，给你良侍的名分。”

“婢妾谢公子恩典。”鲛儿俯身又是一拜，礼毕后方低眉顺目地请示道，“这会儿时辰尚早，公子要不要再眠一眠？”

姜伋望了望天色，掀被下榻，“不必了，该上朝了，你服侍本座更衣吧。”

“喏。”鲛儿把架子上的墨色外袍拿下来给姜伋披上，掐诀打开冥界之门。君翊殿内早有近侍婢女恭候，敖丙行礼问安后呈上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公子昨日未曾用药，今早便补上吧。”

“先搁着，散了朝会再呈上来。”姜伋临鉴端坐，示意鲛儿过来给他束发，“我上朝后，你就立刻回主宅。姬发和长姐还在那，少不得要打点应酬。”

鲛儿仔细地给姜伋戴好冠冕，“婢妾晓得，定打点得妥妥当当，不叫他们找出一丝的错处。”

“这上头，我向来信得过你。”姜伋拍了拍鲛儿的手背，起身迈出寝殿。鲛儿行礼恭送，礼毕后立刻返回主宅开始忙着答兑姜子牙夫妇和姬发夫妇。赔笑招呼了一早上总算把人送走，鲛儿顾不得嘴巴酸痛，又赶紧奔回君翊殿伺候。七月十六的朝会虽是鬼节之后的首次开朝，但要商议的事情却并不多。因为这阶段一应事务其实都已在鬼节之前处理完毕，所以这次朝会主要是君上对臣下的提点和鼓励。不过，朝会上不议论朝事，可不代表冥官能够随意请假缺席。事实上，自冥王即位，七月十六的朝会都是整整齐齐的，更没有停朝的惯例，是以泰山府君虽宠着姜伋，但也没因着他病体未愈就纵着他在寝殿歇息。鲛儿守在炉边温着药，因思虑姜伋的身子总是时不时地朝着殿门口眺上一眺。敖丙也是坐立难安，一是担心姜伋在朝会上发病，二是替东海龙王捏着冷汗。不错，民间是有把寿衣压到箱底以辟灾厄的习俗，可那是家中有老人才会采用的办法。姜伋今年才多大，东海龙王此举在冥官们看来分明就是没安好心。那么姜伋呢？他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击垮东海龙王呢？敖丙的脊背腻着畏惧，心烦意乱之下竟顺手把泰山府君新赐给姜伋的一套茶具自案上挥了出去，而那锋利的碎片也就这样朝着门口飞溅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