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陆远宁叫他。
李淡然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回海城。”
没事见见李欣然,和李华到处晃荡,高兴是高兴,但获得这份快乐的前提是他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滞留在了晏城。
晏城很大,但他没有归属感。
见他怏怏不乐,陆远宁说:“淡然,或许我应该送你回去的。”
李淡然无奈地笑了笑:“又不怪你,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你想送我离开,我就能离开吗。我也就是想想,晏城挺好的。”
“真的好吗?”陆远宁问他。
“是啊,晏城什么都好。”李淡然开始细细数起近日见过的晏城风景,“前几天去过的胡同啊、古建筑啊,古色古香,都很好。交通也便捷,我们那儿还没高铁呢。”
“要是你喜欢的人在这里,你会考虑留下吗?”
陆远宁话锋一转,他脑回路没能跟上来,想了想,他才说:“应该会的吧,女孩子总是要迁就人家一点的。”
陆远宁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淡然啊。”
李淡然半眯着眼,他扬了扬头:“嗯?”
陆远宁不说话,盯着他眼角的伤疤发呆发呆,手头的动作也轻缓了许多。
李淡然眯着眼也不动,即使保持着仰头的这个动作让他脖子发酸。
陆远宁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这才翻了个身背靠着沙发,整张脸面向陆远宁说道:“你到底想干嘛?”
陆远宁收回腾空的手:“要不要在晏城找个工作?”
“工作?”李淡然记得王知律说过的话,他现在被列入了犯罪高危人群,出门最要泄露自己的信息,而且哪有找工作不用身份证登记信息的,他现在能找到工作就是天方夜谭,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能不工作吗,只要不刻意去想蔚然的事,我觉得闲下来也挺舒服的。”
他说完也有点违心,毕竟也不能一直吃住在人家家里不是。
“好啊,那就闲着。”陆远宁说道,语气平静又不失宠溺。
“说着玩喽,欣然一直提议让我去和他一起住.......”
“不准。”
李淡然叹了口气:“那天你找女朋友了,多不方便。诶呀,我在胡说什么,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能做什么。”
陆远宁问:“就没有其他喜欢的事情吗?以前有没有想过,不捕鱼想做什么?或者说,你闲下来会做什么?”
李淡然以前还真想过这个问题,每年的休渔期,他都在县里的山上采茶,泉城的绿茶在南方小有名气。他曾想,那天结婚生子了,就包块山头种茶叶。
李淡然简单陈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陆远宁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淡然头痛的厉害,他又问道:“蔚然那边的事怎么样了,为什么检察院那边的人一直没有联系我。还有王律师,为什么加了微信他也不和我谈案子的事。我现在真的是个犯人吗?我现在天天和华哥满晏城跑,这样会不会太自由了啊?我怎么觉得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这会不会太不正常了?”
面对他一连串的问题,陆远宁只是淡淡来了一句:“淡然,这才过去半个月,不要急。”
可能是发烧的原因,李淡然今天格外敏感,尤其是陆远宁现在对他这么好,他一时无以为报,这让他觉得烦恼。
他越是表现的不在乎,周蔚然这件事就越是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前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周蔚然的事情,但是现在想到自己的案子了,又涉及到周蔚然的事儿,李淡然的头更痛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说:“原来才过去半个月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陆远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刚才摸他的眼角都烫手,额头果然更烫。
他只好安抚李淡然说:“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直至事情全部结束。”
李淡然闭着眼,表情略显痛苦:“陆远宁,你怎么这么好啊。你真的没有因为那时候的事记恨我吗?我都真的好讨厌那时候的自己。”
对,陆远宁应该狠他,可偏偏对他这么好,两人猝不及防的相遇,相见甚欢的交谈,陆远宁不求回报的援助,这都让他不知所措。
陆远宁这么好,只会让他觉得曾经的自己懦弱无能。
“你那时候也还小,现在回想起来。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你瘦瘦小小的,还要满山头的找食物,每次回来你要么磕磕绊绊地浑身都是伤,要么夏天被小虫子咬得都是包,你坚强又乐观,总是瞪着一双小鹿眼看着我。你那么乖,我怎么会恨你。”陆远宁说。
“你明明很烦我的。”
李淡然现在说的句句是他的真心话,陆远宁总是对他表现得很不耐烦。
“你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我没有烦你。”陆远宁问。
李淡然咳了下嗓子,每说一个字,他都觉得喉部撕裂般疼痛。不知为何,他觉得鼻子凉凉的,他伸手摸了摸鼻子,黏糊糊的。
李淡然推开陆远宁放在自己额头的手,他匆匆坐直身体,脱口而出:“卧槽,你走开,我流鼻血了。”
他光着脚小跑到浴室,扶住洗手台低头洗鼻子,血水流过灰白色的洗脸台冲进下水道,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闯进了他的鼻腔。
冷水打湿了整张脸,李淡然整个人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用冷水又拍了拍了额头,试图从刚才的颓废状态解脱出来。
陆远宁紧随他的脚步走进浴室,站在他身后看他胡乱洗了把脸。
李淡然转脸,陆远宁随手抽了一条毛巾帮他擦脸,李淡然伸手想要自己擦,被他拒绝了。
陆远宁动作很轻,擦他眼部的时候李淡然不自觉地眨了下眼,陆远宁看着他的眼睛说:“睁眼,右鼻孔流鼻血高举左手。”
李淡然举高左手,等着陆远宁把他的脸全部擦净了才睁开眼:“在你看来我小时候是不是挺傻的啊。”
“一点点。”
岂止是有点傻,简直傻的没边了。
陆远宁放好毛巾,离开了洗手间。
李淡然跟在他身后,陆远宁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回头问他道:“要跟我一起睡?”
李淡然及时刹住了闸,撇撇嘴:“才不要。”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陆远宁拉住了他的手腕,李淡然困惑的回了身:“还有事?”
“晚安,淡然。”
“哦,晚安,陆远宁。”
陆远宁关上屋门靠在门上,要是能一起睡该多好呢,哪怕只是抱着他,什么都不做......
半夜,李淡然感觉自己一会儿快要被蒸熟了,一会儿又要被烤干了,他费力地翻了个身,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水杯。
“咔--”
听声音,李淡然知道被子怕是摔碎了。
算了,将就睡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淡然感觉自己额头一凉,自己的焦热瞬时去了大半,他微微仰头,紧贴凉意的来源。
但凉意毫不留情的逃离了他的额头,一个暗哑的声音轻声道:“别乱动,我送你去医院。”
“我想吃雪糕。”
“你乖点,就给你吃。”
李淡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他被关到一个全是白色的房子里,硕大的房子一眼望不见头,他喊人来开门,却根本没有人回应他。他能做的就是随着房子不断的下落,再下落,无尽的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出现了一个漏洞,一个人从漏洞里走出来,轻声唤他“淡然”。
李淡然费力地睁开眼,他看见淡黄色的点滴液体顺着传输管滴滴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陆远宁正在用棉签给他湿润双唇,见他醒来,连忙收回了手:“淡然?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李淡然原本想说“哪里都不舒服”,但他试着说了几次,都没发出声。
自己这是失声了?确认后,李淡然也不再挣扎,他着对陆远宁淡淡一笑,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杯。
陆远宁扶他坐起来,喝了口水。
李淡然这才敢用力咳了咳喉部,他艰难的说道:“还是有点……干。”
“你喉咙发炎了,要注意多喝水。”陆远宁继续用棉签给他湿了湿双唇,安抚他道:“好好休息一阵吧,看你以后还敢大冬天跳水不。”
他看着李华在水里扑腾还费力拉鱼竿的样子,总怕他出意外,要不是他急着拉李华上岸,打死他他也不会选择大冬天跳水。
但李华最后鱼竿一扔,人家跟着自己游回来了。这样一想是挺蠢的,李淡然对着陆远宁傻笑。
“华哥没事吧。”
“没事,听说你病了,已经来看过你了,刚走。”
李淡然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侧躺睡姿,坦然接受了一切,反正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情况应该不会更糟糕了吧?
一向乐观的李淡然在此刻觉得自己更乐观了。
注意到陆远宁穿的是白大褂,李淡然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还在上班?”
陆远宁点点头:“还没到上班时间,我等执勤的医生上班了打个招呼再走。我联系过李……欣然了,他说一会儿过来。”
“你怎么有欣然的联系方式的。”
“你的手机卡现在插在我的手机里。”
“哦,这样。”
“你再休息会儿,我得上班去了。闭眼,再休息会儿。”
陆远宁的声音低而沉,李淡然乖乖地听话闭眼,他的头很痛,身体也很乏,但现在他完全没有睡意。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的眼角被人摸了下,随后房门轻轻发出了声碰撞,李淡然这才敢缓缓睁开眼,陆远宁已经离开了。
他拉着被子边遮住眼,心想在泉城遇见的那个算命的算的真准,他二十七岁还真有躲不完的劫数。
李淡然清晰地记得八岁那年在泉城火车站遇见的“半仙儿”。
那天,他在泉城火车站等适合下手的活,瞎子半仙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说:“孩子,你这命格不好啊。”
李成伟告诉过他这些江湖骗子骗人的手段,上来先说你命不好,然后再破财消灾。那时候,八岁的他已经在火车站这片混了三年了,颇晓这种套路:“放开,你别摸我”
“呵呵,你这孩子,还不信我。我就是看你可怜,给你个忠告。你今天啊,也不要做你那些脏活儿了,容易受伤。”半仙摸着那灰白的胡子,手头仍然没有放开李淡然手腕的意思。
他来了气,怎么谁都欺负他啊,他强行抽回自己的手,不满自己的手腕都被那个半仙儿握红了:“信你个骗子!”
半仙并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不也是个小偷吗,孩子。长手观音,这一片的小扒孩儿就你会摸。”
那时候的他已经有了羞耻心和同情心,对被人叫做“小偷”、“小扒手”十分不满,但毕竟是他先叫人家“骗子”的,他也不好辩驳点什么,只好费力地抽回胳膊、红着脸快步跑开了。
那天,他做活儿被人现场抓住,被人追赶的时候摔伤了胳膊,好在被偷女子看在他年龄尚小的份上,没有和他计较太多,还叮嘱他回去要消炎包扎。
八岁的他难得收到陌生人的善意、关心,他的脸红扑扑的,看着女子关切的眼神,胳膊上的痛楚也减少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他内心翻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羞愧。
要搁以前受了伤,他会跑回李成伟住的房子里,李成伟会一边骂他没用,一边给他做简单的包扎。
但今天没有,他晃着脱臼加擦伤的胳膊又在火车站转了两圈,最后“逛”到了瞎子的算命摊前。
半仙儿推了推墨镜,脸上的褶子都笑了出来,他十分得意地说:“小屁孩,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蹲在瞎子对面,满脸不可思议,不情愿地问对方是怎么算出来的。
瞎子故作玄虚地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塞到瞎子手里说:“叔,你给我算算吧。”
瞎子也不管那是多少钱,接过后就随手塞进上衣内袋里:“你那天出生的啊小孩儿?”
“不知道。”他没有胡说,李成伟没有告诉过他这些,“大概春末夏初吧。”
他只是听团伙里的人说过,他大概是春末夏初学会走路的,孩子大概都是一岁左右学会走路。
他刚学会走路,母亲给他买的小鞋就穿不上去了,再之后他妈就忍受不了李成伟的虐待和别人跑了。
为此,团伙里的人经常拿他小时候“穿小鞋”、“春天穿冬鞋”嘲笑他。
瞎子明显一愣:“总有个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
说完这句话,他恢复正常的脸又莫名红了起来。
因为他的母亲是南方人,团伙里的人都叫他“小南蛮子”,但这个名字太让人感到羞耻了,他从不告诉外人。
瞎子伸手摸了摸他的五官,又扒拉着他的手掌摸了又摸。
他嘲笑那瞎子道:“叔,你又看不见,还学人家看手相?”
瞎子粗暴地甩开了他的手说:“看不太见,但摸得见。你命不是一般不好啊小孩儿,你命里的劫数很多,十四岁、二十七岁都不要和亲人走得太近,你们命数相依为命又相悖相克,这些年份都不利于你的发展。不过,熬过来就好了,二十七岁你会遇到贵人相助,但前提是,他还留存于世。不管你们在天南海北的那里,你们都会相见。”
虽然半仙儿算到他今天会受伤,但听他一番长篇大论,他还是当半仙是在胡扯:“你告诉我最近就好了,要是你骗了我,我几年后、十几年后去哪儿找你说理去?”
半仙儿还是不生气:“反正你最近死不了,今天我要是不准,就让我再聋了哑了。”
李淡然说:“你聋了哑了关我什么事儿。”
瞎子却不以为然:“我觉得你和你有缘,再送你个名字怎么样?”
他问:“什么名字?”
瞎子脱口而出:“淡然。”
“淡然?”他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瞎子说:“恬静美好的样子。”
淡然,李淡然。
回去果然如他所料,李成伟一边骂他干活不上进、一边给他粗鲁的正骨包扎。
“小兔崽子最近越来越不上心了,咋总是失手?再不给家里拿钱,我们吃什么?你婶儿又怀孕了,好儿再大点你就带你去学活儿吧,没空管他了。蛮子啊,你得听话,爸也没亏待你不是?”
“你不是我爸,我有名字,我叫李淡然。”
李成伟却没听见似得,继续骂他没良心,责备他带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了。
等李成伟给他包好了胳膊,他用一只手抱起四岁的好儿,去隔壁房间睡觉。
“蛮子哥。”
李淡然轻轻给他拍着背,纠正他说道:“叫淡然哥。”
“然然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