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蕴倚在床上,她的风寒还未好全,闫姑姑免了今日的课业。
昨日夜间许清便被带去东楼学习,只待元宵后便可动身出发,文书同因昨日自己突然病倒后的忙前忙后,哪怕未完成那三十幅画,也被闫姑姑雷声大雨点小地揭过。
如此看来,那日许下的愿竟真的都实现了。
而灶马神口中的“反噬”,恐怕就是自己突然病这一遭,实现愿望,便要付出代价。
神仙也有专攻,所祈之愿不在此神掌控中,亦或越大越难实现的愿望,她要付出的代价也更沉重。
故而她冲阎王拜一拜让他直接带走齐弈年的想法就这样搁置了,真来这一下还不知道自己小命受不受得住。
可就算不能呼风唤雨,有了这本领也不会重蹈上世覆辙。
王希蕴不欲将自己的本事搬到人前,厉害的是神仙可不是她,此等玄妙之事若让有心人得知只怕会引来祸患。
得找个人走在前头,替她当那个出头鸟。
这人既要有勇有谋,忠于陛下,也要能替她保守秘密。
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卧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闫姑姑揣着手走进,带进来一阵寒风,在距她床一步距离停下。
王希蕴欲起身行礼,被她枯瘦有力的手按回去,闫姑姑素来板着的脸上露出些温柔关切,仔细将王希蕴打量一番,点点头道:“身子好多了?”
王希蕴第一次见这样的闫姑姑,有些无措,只能端出乖巧笑容:“是,明日便可按时上课了。”
闫姑姑只是来看望生病的孩子,见王希蕴比昨日精神些,心里的石头落下,唠叨了几句身体便转身打算离开。
这一转身,她便注意到了挂在墙上的那三幅灶马神像。
神形兼备,栩栩如生,虽然笔触还有些啰嗦,但在西楼孩子中已经是相当出色了。
“这不像书同丫头的手笔,是你画的?”她颇有兴致地问道。
王希蕴心一紧,闫姑姑可不似文书同那样好糊弄,这样问怕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是,潦草涂鸦,姑姑见笑了。”她斟酌着字句,缓缓道。
“很好。”闫姑姑冲她点点头,未说什么便离开了。
第二日课后,王希蕴被闫姑姑唤道她画房中。
闫姑姑的画房如她本人一般一丝不苟,不像文人墨客般摆什么宝瓶玩器,各类书籍画案从高到低次第排序,画桌上列着笔墨纸砚等,再就是一个插了两枝白梅的陶土瓶。
“今年的除夕夜宴,各宫的皇子公主要奉上手写的经书,连带着绘神楼画下的神像一齐焚烧祈福,你画技也算出色,我想让你助时滢公主写好经文,再为她绘神,你可愿意?”闫姑姑坐在画桌后,开门见山道。
时滢公主?王希蕴对皇家宗族了解不多,反应了一会儿才对上号。
这位公主的母妃在她七岁时撒手人寰,小公主没有母妃看顾,独自一人在重华宫长大,今年十四,据说性格也有些钝钝的。
她还有个亲兄,好像是……时遇?
王希蕴回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与时遇也算相识,不管是他宁死不跪的惨状还是那件被弄脏的披风,帮他妹妹画个神,抄个经而已,不算什么。
听到她答应,闫姑姑的心里越发满意,本来为皇子画神应该由东楼画师去做,可安排了许多人都介意时滢公主神思不敏捷,又不得皇上宠爱,皆找借口推拒了,除了王希蕴,从前竟没发现这孩子画技好,品行也不错。
当日下午,王希蕴便收拾东西去了时滢宫所,文书同得知她升任倒是喜滋滋,直说自己以后在东楼也有朋友了。
“什么去东楼啊,等到新年一过,我也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二人都知道,王希蕴若是将此事办好,只要来年一月的考核通过,便是稳稳当当的东楼画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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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刻王希蕴跟着引路宫女抵达时滢宫所。
推开朱门见到院内景色时,王希蕴松了一口气,所幸宫中人还谨记着规矩,没做出什么奴大欺主的混账事,院内虽些许萧瑟冷清,但也称得上干净整洁,看着是勤谨打理过的。
引路宫女将王希蕴带到时滢外院便停步退下了,公主内院不是她能进去的,王希蕴又等了一会儿,一个短脸宫女从里头出来,笑盈盈地朝她行了一礼。
“您便是绘神楼来的王大人吧?奴婢郁珠,是时滢殿下的贴身侍婢。”
王希蕴点头回礼,郁珠侧身带着她往内院去:“您的包袱先前已经有人送来了,您先随我去拜见公主殿下吧。”
“公主不喜人多,王大人这几日有什么短了缺了只管来找我。”
“待会公主若给您什么东西,您别怕,公主是赤诚纯善之人,没什么坏心思的。”
郁珠一边带路一边嘱咐,穿过几道回廊拱门,王希蕴远远便看到房中一少女坐在窗边,想来便是时滢公主了。
王希蕴站在门外等待郁珠通传,很快便得了旨意进去。
小公主倚坐窗边,一件淡粉绒袄,领口围着一圈白狐毛,模样比实际年岁看着小很多,五官精秀,娇俏可爱,手中捧着一团竹笼,里头关只一指长的螽斯。
“参见公主,我乃绘神楼弟子王希蕴,特来服侍公主完成经文。”王希蕴屈膝行礼,等了半天,时滢也只看着手中竹笼,并不回应。
直到郁珠轻轻咳了一声,时滢才抬起眼,对着王希蕴缓缓歪头,然后跳下椅子,将竹笼塞到王希蕴手中。
那只螽斯被猛地一推受了惊吓,在竹笼中扑腾了几下,而后又恹恹趴下。
“它为什么不叫了?它夏天叫得可好听了。”时滢脆生生道,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好奇。
王希蕴伸指弹了弹那只螽斯,它已在濒死的边缘,受到刺激也只是无力地动了动后肢。
这么冷的天,能活到这会儿已经很难得了。
王希蕴想了想,还是决定对公主说真话:“它快死了,没有力气叫。”
“死了?”时滢拧拧细眉,思考了一会儿,“是像我其他虫子一样,再也不动了吗?”
王希蕴只觉这公主长得可爱,性格也有趣儿得很,便故意问:“您不想让它们死掉吗?”
“不。”时滢摇摇头,这次回答得很快,“死了就死了,我还可以抓很多只虫子。”
话音未落,她突然吸吸鼻子,朝外看去:“啊,二皇姐来了。”
王希蕴望向外面,枯树微风,并没有什么人,可时滢只顾看着外面不说话,她怕门口风大吹伤小公主,便带着她坐回原位。
时滢刚坐下,外头登时响起一阵嘹亮笑语:“听说妹妹宫里也来了画神师?可要让我见见。”
王希蕴心下讶异,当真有人来了,心下想着,只见一美貌华服的女子在一群丫鬟拥簇下从门外而来。
应是时滢所说的“二皇姐”,梨妃之女,时潇。
梨妃入宫多年圣宠不断,她养大的女儿也是金尊玉贵,单看不觉得,对比起来才发觉时滢穿着朴素又简单。
时潇雍容迈步,身后乌泱泱一群人衬得房间也狭窄了许多,她打量的目光落在王希蕴身上,仔仔细细上下游移,而后与自己身边宫人交换眼神,嗤笑一声。
笑个屁,王希蕴暗自皱眉,心下不喜这位公主看她的眼神,面上却仿佛没注意到时潇的嘲讽,沉稳周全地行了一礼。
“这就是来看顾妹妹的画神师?没什么经验的样子,妹妹就算再焦急,也不该饥不择食选这样一个啊。”时潇掩唇娇笑,看向王希蕴身侧的时滢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时滢不说话,旁边的郁珠按捺不住,率先分辩道:“二公主慎言,王大人可是绘神楼特派来教导公主的。”
这丫鬟……王希蕴抿紧了唇。
时潇翻了个白眼,旁边的侍女猛地上前就是一掌:“小小贱婢,敢跟公主这样说话!”
郁珠被打得偏了身子,扶住桌边才没倒下去,转过来时半张脸高高肿起,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看向时潇的眼神惊惧又愤恨。
时潇冷笑:“这等刁奴,只怕私下里还怎样凌驾主子呢,三妹心善,我便替她料理了你。”她扬起声调,“来人呐,给本宫把这贱婢拉到院中杖责三十!”
三十杖下去,一个大男人都得没半条命,何况郁珠这样的女子。
郁珠面色发白,求助般望向时滢,可时滢还是只顾着手上的虫子,半分目光不曾往这边偏移,郁珠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挣扎:“公主当真要如此?皇上素来不喜私自惩罚宫人,您就不怕皇上知道吗?”
“是吗?好可怕,本宫可不敢罚你了。”时潇笑出了声,视线重新落到时滢身上,“但做错了事,总要有人受罚,奴才有错,便是主子没有看顾好,既然你不愿承受——那就只能请妹妹代劳了。”
她一步一步逼近时滢:“三妹妹驭下无方,害得贱婢冒犯了本宫,本该掌嘴。可本宫顾念骨肉之情,妹妹只在院中跪一个时辰,小惩大诫一下,你说好不好?”
郁珠登时吓软了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时潇放过时滢尽管打她,时潇听着耳朵烦,叫人拉下去堵住嘴。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即便如此,时滢还是稳稳坐着,仿佛自己隔绝开一个世界,旁人都进不去。
“还愣着干什么,带公主去院中。”时潇横一眼身旁宫人,立时两个粗壮嬷嬷上前要带时滢出去。
“住手。”
时潇正喜终于有机会对这个傻子动手,却不想时滢身旁那个始终沉默的画神师此时开口,一瞬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除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时滢。
王希蕴一身白衣,不着妆饰,外披件绘神楼特供银白斗篷,上头绣了看不懂的花纹字符,此刻静静立着,面容清俊,嘴角噙着冷淡笑意,猛一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我奉命前来,为的是时滢殿下能顺利完成经文抄写,还请时潇公主不要做什么让我为难的事,于你我二人皆无益。”
“你威胁我?”时潇被拦本就有气,再见王希蕴这般装腔作势怒火更甚,声调拔高,豆蔻染的指甲直指王希蕴面门。
王希蕴反而笑出声来,看向时潇的眼中有无尽包容,并未将时潇的无礼举动放在心上。
“公主仔细想想,可别做傻事。”
她态度悠闲,气质卓然,时潇一时竟也拿不准她的底细,到底是画神师,她也不敢像对付郁珠那样直接堵嘴带走。
局势僵持起来,半晌,时潇身边侍女凑近低声耳语几句,时潇面色变幻,终还是一甩袖,恨声道:“你等着。”
王希蕴目送着她们离开,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胆子敢跟时潇对着干。
好在时潇不认得她,不知道她的品级,她又素来能装且会装,今日才这样简单地糊弄过去,下次见面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那边时潇浩浩荡荡回了自己宫室后,遣走身边人独自进了画房,里头一位浅衣女子正垂首绘画,见时潇气冲冲进来,搁下笔,浅笑着问道。
“公主此去可顺利?”
时潇猛灌两口茶,好半天才觉得心中火气熄下:“被那贱人身边的画神师拦住了,那画神师看着不简单,你可知道是什么来头?”
浅衣女子想了想,摇摇头:“我走时东楼画师皆避时滢而不及,不清楚是谁被安排过去了。”
顿了顿,浅衣女子对着身后站得远远的少女道:“许…许什么来着?”
少女一激灵,身子更低,怯声回:“许清。”
“嗯,你去查查时滢身边那个画神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