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时遇带她去了瑶华宫后园花厅中,与她相对而坐后吩咐那位年长宫人上了壶茶。
花厅伫立在湖边,冬日湖面结了冰,上头覆着厚厚的霜雪,平阔宽广,偶尔雀鸟落下,起身翻飞时带起朵朵雪屑。
花厅四面通透,脚下暖炭却烧得旺,因而不觉得冷,反而让人专注雪景,冒出些赏雪的闲逸。
宫人上了壶龙井后退下,时遇亲自倒了两杯,挪一杯到她手边,淡笑:“本王特取了新雪所烹,大人尝尝?”
王希蕴看着碧色清透的茶汤,她从小流浪,一向喝不出茶的好赖,再好的茶于她而言不过解渴一用,但她还是轻抿一口,客套道:“茶叶提神,加之雪水烹调更显沁人心脾,果然好茶。”
时遇闻言扯了扯嘴角,垂眸盯着轻旋在他指尖的薄胎玉盏:“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王希蕴随着他看向那盏茶盏,杯壁极薄,茶水莹绿色的光芒从中透出,映在他修长的五指上分外赏心悦目。
“您今日怎么穿了月华锦的披风?”鬼使神差地,王希蕴问出了这样一句。
轻旋的茶杯一顿,碧光摇曳,而后被主人拿到唇边,微微倾斜…王希蕴不动声色挪开了目光。
“大人来此是为了问这个?”饮下一口茶,时遇将心中莫名冒起的烦躁压下,语气中带了些许不耐。
王希蕴垂眸,暗自笑话自己怎么还存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心中那些旖旎心思摒弃,思考了片刻,抬眼看向对面人:“我有一友人有难,恳请王爷出手相助。”
时遇略微嘲讽地笑了笑:“大人怕是找错了了人,我与大人并无旧情,这种私事怕是不便插手。”
即使提前做了无数准备,在听到这句话从时遇口中说出时王希蕴还是不免难过了一瞬,可她很快调整好,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深吸口气:“您不是现世人吧?”
时遇捏着茶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抬眼盯着王希蕴,眼中弥漫起淡淡杀意,面上表情不变,唇角含笑:“哦?大人怎么这样说?”
两年后的时遇经历过更多残酷战争,身上的气场更加骇人,察觉他对自己的杀意,王希蕴本能地绷紧了脊背,表现出来的动作却越发悠逸。
她拿起桌上茶壶,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倒茶的繁琐过程全部过了一遍,竭力表现出自己的从容,随着她的动作,对方的气压越发低沉,王希蕴拿恰着尺度,在轻啜一口后浅浅笑了笑:
“您不用怕,我与您是一样的。”
“延狩十三年,齐弈年攻破皇城,您为国战死,人人敬仰。”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了恨意:“而半月后,齐弈年在牢中将我赐死,上苍垂怜,叫我回到两年前,这世决不能叫那狗贼得逞。”
话锋一转,她看向时遇,方才那点恨意褪下,语气又恢复了平稳:“可我一人终是力薄,只好寻一人与我重回此时,联手清灭那乱臣贼子。”
话音落下,花厅内一静。
时遇敛着眉目,食指轻叩桌面一下又一下,王希蕴静静等着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歪头,单手支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所以我这个与他有仇,还忠君爱国的人,就这样入了您的眼?”
他“忠君爱国”四字说得极用力,带着浓烈的讽意,王希蕴权当听不见,微微笑笑算是默认。
“可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与齐弈年联手做出来的把戏?”时遇有些好奇。
王希蕴并不意外他如此问,如果是她在重生没两天后就有人冒出来说这样一番话,她亦会有所戒备。
她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没办法证明。”
时遇:?
“宫宴上他派来的刺客打算杀我,您问问你的…”王希蕴想了个合适的称呼,“暗卫?他能告诉您。可这可以是齐弈年设下让您相信我的计策。”
“不论是帮时滢殿下绘神,还是您重生,甚至是我现在坐到您面前,这一切都可以是齐弈年的步步谋算,目的是为了让您相信我。要我是您,也不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时遇眉头皱了皱:“你认为这样破罐子破摔,就可以激得本王相信你吗?”
“当然不。”她摇摇头,笑着看向时遇,语气中竟有些幸灾乐祸:“您为什么不觉得您现在对我的怀疑也在齐弈年的算计中呢?”
时遇:……
时遇的脸黑了黑,他深呼几口气,有些咬牙切齿:“王大人可别忘了,寻我来是为了救你那友人的。”
提及许清,王希蕴的笑意敛了敛,她清清嗓子,点明自己所意:“我的意思是,您重生一事显然已与我纠葛,若您一直抱有过高过盛的防备,那未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会怀疑这背后有没有我,或是齐弈年的参与,这样下去,除了重蹈一次覆辙没有别的出路……”
“所以不妨先相信你,哪怕你真与齐弈年同谋,本王也可从你入手反谋他。”时遇眯了眯眼,将王希蕴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不错。”王希蕴轻轻抚掌,紧着道,“您要是还不肯信我,也可寻一些毒药蛊虫之类让我服下,一段时间不服解药就会死的那种。”
时遇冷笑:“你倒不怕死。”
王希蕴愣了愣,而后低下头,神色黯了些。
早在前世吃下陈玉戈给的那颗毒药时她就不怕死了,她今后必定还要反复画神,死是迟早的事。
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双眼含笑地看着时遇:“所以,您决定要相信我,和我一起清灭齐弈年吗?”
时遇坐在椅上,看着对面身形单薄,笑眼盈盈的女子,他从前一生都在寻一位愿意信任他的人,父亲也好,妹妹也好,都让他遍体鳞伤,直到最后万剑穿心,他反而觉得松快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自己,要不要相信她。
终于,他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不论你是否回答,我都会助你。”
王希蕴面色肃了肃:“请说。”
“让我重回今世的,是那张羲和神像吗?”
王希蕴惊异睁大了眼,这件事她连从前的时遇都没有告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想了想,还是坦言道:“不错。”
时遇心道果然,低头轻笑,王希蕴有些莫名,但还是等他笑完,半晌,他抬起头,面上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有一友名唤许清。”王希蕴立刻道,“她父母为她隐瞒身份,将她送来绘神楼,可她如今身份暴露,命在旦夕。”
“而揭露她身份的是绘神楼画师徐知念,我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想请您探查一番。”
却不料对方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许清?”时遇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她的父亲可是淮水县知县?”
王希蕴皱眉:“正是,您认得她?”
时遇坐直身子,表情严肃了些:“你若想知道徐知念背后人是谁,我可以告诉你是齐弈年。但对于许清一事,劝你还是不要过多插手。”
“我前世此时已经回了西疆,对许家一事了解不多,但后来偶然得知。”
“许清的父亲许明涯,亦为齐弈年一派。”
怎么可能?
王希蕴第一反应是不信,好端端的,怎么都成了齐弈年的手下人?
再说了。
“若他们都是齐弈年一派,那怎么还将许清揭发,这不成了窝里斗吗?”她忍不住问。
“这才是值得细想处。”时遇冷声道,“齐弈年有什么目的,非得让他大费周章揭发许清,斩首许明涯。”
“要么是许明涯对他有威胁,但还没到立时动手的地步。”
“要么就是为了引某人出现,比如说,你?”
时遇锐利的目光看向王希蕴,让她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
“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不论对方作何打算,起码不会伤到你。”
时遇一字一句,将利害掰开来分析给她看,王希蕴自然是信他的,也明白他说得字字在理。
齐弈年先前已经派人杀过一次她,不是没有可能要再度设计害她。
她按兵不动,又得时遇相护,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而她若贸然出手,不说能不能成功救下许清,也会更深入齐弈年的陷阱,齐弈年可没留她一条命的打算,真到紧要关头,自己现在的状况再画一次神,怕是都省的齐弈年动手了。
可真的要不管不顾吗?
王希蕴忍不住摸了摸方才被许清捏过的小指。
她不知前世许清是怎样死在路上,也不知道她死前想的是什么。
可这一世,她若眼睁睁看着许清踏上流放的路,许清死前一定会想到她。
会庆幸自己没有被她牵连,会惋惜从前怎么没有多相处一刻。
她不想这样。
说她犟也好,说她作死也好,她就是不想。
王希蕴侧过头,此时冰面上正巧一只飞鸟腾起,扑闪着翅膀留下两道雪线。
她轻轻道:“可许清前世亦被判流放,死在了路上。”
时遇愣了片刻,王希蕴继续道:“所以他们很有可能目的不在我,起码重点不在我身上。”
“而齐弈年为何突然对许明涯出手,”她斜眼看着时遇,微微挑了挑眉,“你就不好奇吗?”
时遇了然,有样学样地似她挑了挑眉:“可一介知县,就算知道什么,也动不了齐弈年筋骨。”
“但好歹,能恶心恶心他。”这次由王希蕴接过话头,龇牙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