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红色的。
天空殷红如血,银云朵朵闪耀。
花草树木,人的肤色都在红镜过滤下诡谲异常。
这里的人,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平坦的,圆满的脸。
小姐是这样,丫鬟也是这样,众生平等。
园林春色,小.姐游园。
一位年正青春的少女,由贴身婢女搀扶着,拾级而下,赏满园愈艳红花。
两女赏得正开心,来了一名书生,轻手轻脚从后头抱住少女,少女回眸,娇羞着用粉拳捶他,婢女在一旁偷笑。
画面一转,书生夜里帐内,与婢女厮混至鬓颠颠,汗涔涔。
不久后,书生进京考功名,抛弃了小.姐,亦抛弃了丫鬟。
书生高中时,小.姐郁郁而终。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满眼赤红的世间里,高中的皇榜却是黑的。通体若墨,上头的字迹鲜红,犹如血书。
丫鬟千里进京,想要求见今日的状元爷,昔日的书生。
状元本来不想与过去再扯上关系,然而遭不住美色,还是答应见了丫鬟。
红帩帐中,鸳梦重温。正至顶峰,丫鬟拔钗了刺死状元郎。
刺完还不过瘾,开膛破肚,状元哗啦啦流出来的肠子和五脏六腑,都是黑的。
丫鬟低头抬头,无眼耳鼻口的白脸不见了,换成正反都是后脑勺。
任是肖抑般胆大的,也骇然心沉。
虽然身处幻术中,经咒不能破,但肖抑极力克制,保持清醒。
他冷静想一想,这红色世界的疯狂故事,其实是凉郡名剧《血钗记》的剧情。
业阳闺秀魏绿水与书生李申一见钟情,定下亲事。两家商议好,待李申考完这次科举,就将李绿水娶过门。然而年轻人情难自禁,两人提前肌肤相亲。
想着反正是要成亲的,不算逾矩。
魏绿水有一贴身婢女,名唤阿桃。正常情况下,魏绿水过门后,阿桃就是同房妾室。因此,李申也提前要了阿桃的身子。
数月后,李申上京赶考,一举高中。开了眼界的他生出退婚之意,迟迟不回业阳迎娶魏绿水。魏绿水郁郁寡欢,相思成疾,最后竟一命呜呼。魏绿水死前仍痴恋李申,托付阿桃将定情金钗转交李申,以示不悔。
魏绿水死后,阿桃将金钗簪于髻中,擦干眼泪上路。她来到京师,几番阻拦,最后不惜委身,才得见李申,并在云.雨时用金钗捅死了李申。后阿桃被缉拿,判处死刑,刑场之上,她高喊着为小.姐报仇了,决绝不悔。
《血钗记》在凉郡常常上演。人们为魏绿水的痴情落泪,亦为阿桃的勇敢惊叹。两女性情不同,但各有各的无悔。
当然,戏班子演的没有这么血腥。
肖抑不解,凶犯为何要给他看《血钗记》?有何目的?
红色盯着看多了眼睛酸,肖抑眨眨眼,想流泪。
仍是不能破幻,他尝试着牢牢封住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欲,看能不能破。
凶犯似乎产生了误会,用尖尖细细,非男非女的声音道:“肖抑,你竟然哭了,看来还不算无心。”以为他是感动哭了。
肖抑愈发疑惑,绞尽脑汁仍想不明白。
好在凶犯竟让幻象循环,不断呈现鲜红的《血钗记》,从头至尾,由尾再从头。肖抑借机一遍遍观察,试图从《血钗记》的细节里找答案。
第三遍时,肖抑后知后觉,发现李申虽无面,但穿的都是肖抑的衣服。而阿桃的发髻,正是露珠的发髻样式。所以魏绿水跟梁茵月有关系?
肖抑反应这么迟缓,是因为他实在记不得梁茵月和露珠的小细节。
肖抑蹙眉,凶犯此意,是说他是李申?
所以露珠要给梁茵月报仇,要杀了他?
可是肖抑与梁茵月只一面之缘,话说不过三句,更不可能近梁茵月和露珠的身子了。
肖抑已认定露珠即是凶犯,喝道:“露珠,你究竟何意?我与你互不相识……”
“互不相识?”肖抑话还未说完,就被露珠打断。幻境中,她戚戚笑起,“你可知,前年上元节,我陪小.姐去业阳赏灯,你有心撞着小.姐,令她对你一见钟情……”
肖抑闻言回忆,前年上元他有公务在身,不得休息。那趟公务的确是出差业阳,记得人潮花海里穿梭,很是拥挤,公务又急,肖抑手上的确有推搡动作。撞着好几个人,至于是谁,那哪有印象!
露珠含怨继续道:“……自那以后,小.姐日也念你,夜也想你,多方打听,得知你是自家叔叔的副将,愈发欢喜,不断寻找机会远远瞧你。”
梁茵月偷瞧他,肖抑是一点也不知情。
“小.姐怯了一年,才敢向梁总兵提出,想与你相守的愿望。相见那一日,你不知小.姐有多欢喜,前头七日,她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每日都在试妆,想着穿哪条裙子,戴哪知簪子见你才最漂亮……”露珠话锋一转,语露凶恶,“可你,却对她敷衍冷淡,不久竟将她抛弃!”
肖抑心想:无稽之谈!对梁茵月,从始至终他都是拒绝的,何来抛弃?那一日梁成材领他去梁家,只说办事,怎料正坐堂内,梁茵月搀扶而出,梁成材委婉提出结亲想法,肖抑当时就想拒绝,但梁成材脸色不好,他不便再说下去。客气与梁茵月聊了几句,回营才推掉。
而且他一直以为,梁成材就是随便说的亲,因为肖抑拒绝不久,梁成材就将茵月另说给崔杉了。
而且,崔杉还同肖抑说过,说新婚美满,如胶似漆?
露珠的声音已经凄凄厉厉:“不仅是你是凶手,梁总兵,崔佐领,他们都是凶手!我家小.姐不仅被心上人抛弃,还被自己的叔叔强行许配给他人,洞房花烛,泪往心流!小.姐郁郁寡欢,因此在端午前夕香消玉殒!是你,肖抑,和崔杉梁成材合谋害死了小.姐!”梁崔二凶她已替天正法,现在轮到漏网之鱼肖抑了!
露珠话音刚落,整个红色世界里的人和景物统统消失,天上地下,全是刺刀,整个世界急剧收缩,刀尖一尺一寸逼近肖抑。肖抑虽极力抗争,但刀尖的距离依然越近,只差两三个指头的距离。
肖抑虽然看不见真相,但在猜测,刺刀不是刺刀,怕只是露珠的长指甲。他到了最后一刻,仍沉着镇定,不闭眼,仍在抗争。
就在刺刀即将刺中肖抑,将他捅穿成一个刺猬时,忽听高喊一声“破”,不知谁喊的,幻术仿佛泡泡般炸开。肖抑眼前的红色慢慢退散,他看见冯安安和顾江天向他奔来。
*
冯安安隐在士兵中,见大家纷纷中幻,神魂颠倒。
旁边的王照亦中招,身子往后倒,又往前倾,眼神空洞。
冯安安关心地喊了声“黄二”,本想帮帮他,但心有灵犀,感觉到肖抑那边也不对劲,就顾不得王照了。
人群颠颠,哪还分得清现实,所以冯安安毫无顾忌的离队,奔向肖抑。
肖抑也中幻了,独立在原地转圈圈。转得飞快,并不觉晕。
冯安安喊了几声“大人”、“将军”,又喊“扬之”,肖抑仍旧转圈圈,不理她。
他是晓得念经咒的人,仍中幻术,事情不妙。
冯安安左右四望,竟然不见露珠?
她藏哪去了?
冯安安想着去找露珠,又想以幻制幻,干脆跃入肖抑的幻境将他拉出来,又想着干脆敲击神器,众生皆醒。无论何种选择,事后有问题,她都担着。
正抉择着,瞧见顾江天远远自坟场外奔来,不由得计上心头。
顾江天来了,她得保全自己,不能用幻术,神器亦不便用。那么……何不借刀救人?
冯安安高高举起双手,向顾江天挥道:“顾大人,顾大人!”
顾江天原本就跟着队伍来了凉玉,只是他娇贵,坐的轿子,又吃早餐,迟到了些。这一步迟,步步迟,赶到凉玉,天降大雪,顾江天破幻。赶到梁家,听闻众人都上了金菱岗,又赶往这边。
到金菱岗时幻气弥漫,凶犯作妖许久了。
顾江天心急,是奔向王照去的。半途上却听人呼喊他,闻声寻来,见是昨夜一同涮锅的小兵。
仔细辩听小兵的声音,不是幻声幻境,而是小兵本身就是清醒的。
顾江天便转道来到冯安安身边。
他开口就问她,怎么没中幻术?
冯安安天生记性好,相干不相干的人说过的话,在脑子里一搜就出来,道:“大人您教导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不为物转,则能转物’,正所谓无论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样道。小的牢牢记住,摒色摒音,就没中招。”
这话听在顾江天耳中,相当耳顺,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冯大。”
顾江天点点头,回忆起来,心想这冯大是个做幻捕的人材,可以留心一下。
冯安安道:“肖大人中了幻术,顾大人您能不能帮帮他?”
不消冯安安提,顾江天两眼看得见,他以逮尽幻师为已任,自然会帮。
顾江天命令冯安安道:“你看好肖将军!”转身就走。
冯安安问道:“大人您去哪?”
顾江天按照幻捕的规矩教她,“擒贼擒王,我要去抓始作俑者!”他拿出罗盘,指针仍旧转个不停。冯安安心想这是个什么东西,本能地有些惧怕。
指针指向太多,顾江天索性先选一个,恰巧是对上露珠藏身的方向。
他昂首阔步往那边走。
冯安安忙道:“大人您就这样走了?肖将军万一有事该怎么办呀?”教她几招呗。、
顾江天止步回头:“若他真有事,刺他的顶、眉、喉、心、太阳、肚脐、足底,这七处穴位。”
“那岂不是伤到他?”
“不会伤到他。伤到的是幻师,这七穴是幻师命门。”顾江天说完,大步流星捉露珠去。
冯安安点着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幻师晓得命门的存在,却都不敢试,不知道在哪儿——试过了知道了就死了。
冯安安的师父不晓得,自然没有教她。
如今竟从顾江天口中套出来了。
顾江天走到一半,见罗盘指针在动,看来露珠应该晓得他来,改变了方向。
指针转得眼花,顾江天索性不去捕猎了,设下陷阱,将猎物强行诱过来。
他盘膝而坐,拈起咒诀,这是当年高僧留下的咒语,由大乘佛经衍化。对普通人不起用作,而幻师必然会头疼,且界限以内,离念咒者越远,疼痛越剧烈。为了减轻疼痛,幻师会不知不觉靠近念咒者,如食诱鸟,而后一网捕尽。
顾江天老僧坐定,念起咒诀,果然藏起来的露珠和龚申先后现身,步步向顾江天靠近。可冯安安亦头痛欲炸,呲牙咧嘴,心里骂道:这是什么鬼招数?令她好生难受。
冯安安后背给疼出汗来,湿透了黏着衣衫。
她发现自己往顾江天的方向靠近,疼痛就会减弱。
却在疼痛中残存着清醒,不能捂脑袋,不能靠近顾江天,事必有诈,一定会被他发现。
两难之下,她又生一计,不如带着肖抑去顾江天那边?说肖抑情况愈糟,她手足无措,求顾江天处理?
冯安安跑过去抱住正在转圈的肖抑。
这是她第一次抱肖抑,也是第一次感受他雄浑的气息迎面扑来。
冯安安暗道:见鬼了,怎地她心慌意乱?
肖抑力量太强了,她刚抱住就被转脱。屡次失败,冯安安急了,索性整个人粘上去,胸贴着胸,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