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江天同将士们讲抵御幻术的方法,开口就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不为物转,则能转物’,正所谓无论道佛,克制的法子是一样道。”
这话比肖抑捉弄章鹿儿的“眼耳鼻舌身意”还深奥,定北营都是没上过学堂,大字可能都不认识几个的汉子。顾江天一顿讲,士兵们的反应都是张嘴,呆愣:这神仙公子说的啥?
顾江天却浑然不察,对自己的教导言辞十分满意,拂了拂袖。
顾江天转过身,同肖抑道:“你这营地里有多少兵?”
“将士加在一起,近五万人。现在营地三万余,其余有巡逻的,外派的。”
“嗯,今日我先挨个查这三万人,余下的待交接轮值,那做巡查。”顾江天一脸肃杀,“幻师狡诈狠辣,不可掉以轻心。”
肖抑笑了:“三万人挨个查,怕是一日查不完。”
顾江天意味深长看了肖抑一眼,仰起头,蹙着眉:“肖贤弟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下地的……列队阅览。”末尾几字重音。
肖抑稍滞,继而温和笑开去。
这位顾状元的架子,与乌云大王不遑多让,甚至更胜。
他让肖抑在校场上首阴凉处搭了凉棚大台,高座扶手椅,座上铺上顾江天自带的软垫。眼前案上,瓜果凉水,若是热了,身后有带来的家仆护卫扇风。吴愈作陪,肖抑则去派兵列阵,分方阵从顾江天的大台前走过,每阵停留数分钟,顾江天躺着扫视,若有状况,他说他会喊停。
走过去三十多个方阵了,顾江天没喊过一次停,瓜果凉水倒是吃喝不少。吴愈在旁陪了会,实在是看不惯,但又不能得罪,便扯了个公务繁忙的理由,回业阳去。临行肖抑送他出门,吴愈不禁感叹,来的都是祖宗,只有他和肖抑,做地方父母官的最憋屈。
肖抑笑道:“大人放宽心。”并没有抱怨顾江天的不好。
吴愈走后,肖抑继续组织布阵,列队,顾江天却派护卫下来通知肖抑,召他凉棚议事。
肖抑是不想同顾江天过多接触的,虽然阵列已经井然有序,却仍借口要布阵,推辞不去。
护卫笑道:“我家公子说了,并非战事硝烟,只是营内阅兵。若这点小事肖贤弟还要布置许久,怕是能力存疑。”传话的家仆,竟也模仿顾江天喊肖抑小弟。
肖抑笑笑,不愠不恼,去了凉棚。
这时又走了一二十个方阵,顾江天的性子,可能是高傲却不自知,一面同肖抑抱怨边疆水硬干涩,一面又赞瓜果甘甜。过会,又让肖抑详细描述惨案的经过,所见所闻,顾江天听得认真,时不时会做打断,一方面,毫无礼貌,另一方面,问问题却都在要点上,能力不虚。
例如,顾江天问肖抑,他进入帐篷时见到了什么,又是如何破解幻术的?
肖抑面露骇色,带着战兢描述帐内的妖兽是如何吃人。
顾江天听完,只问:“那又是如何破解的呢?肖贤弟还未答我,听说,你敲了一声,帐内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肖抑一脸疑惑:“我当时被骇住,方寸乱了,不慎敲到了剑。”
“什么剑?”
“我自己的佩剑。”
“呈上来来我看看。”
肖抑解下佩剑,大方交给顾江天,顾江天抽出宝剑,寒光照耀青袍,看了会,顾江天把剑还回剑鞘,手一振,将剑掷还给肖抑。
顾江天手攥着茶杯轻抿一口,蹙眉,无论是茶叶还是水,都太劣等了。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台下阵列还在整齐行进,顾江天眼睛扫着队伍,停顿了会,嘴角勾起笑:“其实可以从幻师施法,必须在界限内这点入手。”说着扭头看向肖抑。
肖抑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疑惑表情。
顾江天道:“最有可能的情况,幻师就在挑夫之中。山上一次施法,帐中二次施法,舍身入幻,但也不排除其它。”
肖抑仍是一副迷惑的表情,听不懂。
顾江天眼神扫着台下,嘴上还打算再给肖抑讲,突然,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
数秒后察觉失态,重新坐定。
肖抑笑问:“顾公子怎么了?”边说边窥台下,见顾江天死死盯着的这一列方阵里有冯安安。
顾江天命令道:“这一队兵士,扣下抽查。”
整个方阵,包括冯安安在内,一共六百四十人。每四十人为一组,顾江天再过一遍。
他从十六组中只挑出一组留下,再审。
冯安安在这四十人里,黄二也在。
顾江天找肖抑要了花名册,还要了中军大帐,就在惨案的事发地审这些小兵。
四十人,两两一组,交替入账与顾江天面对面。
冯安安心里是打鼓的,凶手小兵现被软禁,并不在四十人当中。顾江天这般盘查,层层抽丝,莫不是……盯错了幻师?
冯安安学幻以来,还未遇到过幻捕,只知其恐怖,不知其实际手段。
因为不知底细,所以愈加害怕。
轮到她时,先检查自己妆容,庆幸当时懒,不想长期费心血,没有用幻术易容,而是选择实打实的易容术。胸平的,喉结凸起的,胡茬太假去掉了,耳洞也拿同肤色的泥粘了。
却仍惴惴不安,因此挑帘的手微颤,挑得迟了,被黄二抢先,刷地一下完全挑起,昂首进帐。
黄二还同冯安安道:“进来。”让她跟上。
冯安安只觉他语气有些凶,但因为心头紧张幻捕的事,没有深究。
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看黄二的表情。
两人到了帐内,顾江天独自一人在桌前端坐,身后竟无一名护卫。
桌上不见瓜果茶水,寡淡的素。
一下子转了方才印象,除却身外之物,更似谪仙。
却也有几分不讨人厌了。
冯安安和黄二一齐行礼:“参见大人。”
“让你先答。”顾江天用眉毛挑冯安安,俯视着她,一开口,那股傲慢讨厌劲立刻上来了。
冯安安把头低了低,应了声。
“叫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冯大。”
顾江天听着,翻了翻名册,头都不抬:“真名是?”
“什么?”冯安安完全是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等到顾江天脸上起了愠色,她连忙转作恍然大悟,“哦,大人以为小的不是真名?以前也有人不信,唉,小人地的的确确就叫冯大啊!”冯安安绘声绘色的讲起来,爹爹不识字,家里又穷,生下来父亲不会起名字,连请个私塾先生帮忙起的钱都没有,所以干脆就按序喊号,叫冯大了。
她觉得自己的故事讲得挺精彩的,如果手头有一把琵琶,她能给他唱起来。
黄二瞥她,偷笑,记得上回她可不是这么解释“大”的。
顾江天对着名册,又问:“雷州人?”
“是!”
“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从军?”
“回大人的话,小人并不是来从军的。”冯安安此话一出,顾江天本是低着头,突然看向冯安安,这大概算他认真瞧她的第一眼。
冯安安自嘲笑笑:“乡里都传这里产宝玉,挖了宝玉可以回乡娶婆娘盖大房子。小人信了,便来了,哪晓得外人根本做不得这生意哦,盘缠没了回不去,干脆从军还能管饭!”
黄二在旁听得更乐,登记那天她的从军理由,也不是这么说的。
顾江天嘴唇微嚅,十成嫌弃。
他再不看冯安安:“出去吧!”
冯安安心头一惊:这就完了?幻捕不是要捉她?还是欲擒故纵?
她自然而然看向顾江天,却见顾江天对她不屑一顾。
冯安安行了礼,恭顺地出去了,到了帐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顾江天如此大费周章,其实是想找黄二私聊?
她站在帐外不远处,默默偷听,可帐内却没人说话。这时候顾江天的护卫都在附近巡逻,目光扫上冯安安,她只得离开了。
走了很远被肖抑追上,他尚未开口,她便懂他的来意,摇头道:“他意不在我。”他指代顾江天。
冯安安道:“他把黄二单独留下了。”肖抑闻言,同样疑上了黄二。
*
帐内。
顾江天也是有内力的,他晓得外头有人,因此一直未启唇,等到外头人走远了,他才离开椅子徐徐站起。
顾江天绕过桌子,走到黄二面前,缓缓拜下:“江天参见大殿下。”拜下了就一直没起来,头低着,“不知大殿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海涵。”顿一顿,抬首,道,“不希望大殿因此……加深对江天的误会。”
黄二闻声,无言笑起来,这人之前在军营里,一笑便抖肩,嬉皮无赖,全没正经。这会笑时却不抖肩了,腰板笔直,眼中含光。仪态会影响人的容貌,更能影响人的气质,黄二明明比顾江天矮,样貌只及顾五成,这会气势上却不怒自威,瞬间光彩压倒顾江天。
黄二的确不是他真名,他身份显赫,天潢贵胄,就连傲气得顾江天也低他数分。
他是瑶宋皇帝的嫡长子——王照。
瑶宋皇室有两怪,人都说是本朝皇帝生得不好,生在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才使得这一朝皇室如此蹊跷。
第一大怪,嫡长子不是太子怪。二十三年前,皇后难产去世,留下刚呱呱坠地的皇子王照。按理说,皇后是皇帝的原配,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在她逝后,皇帝一直未立继后。王照既嫡且长,理应给予储君之位。皇帝却不立他,甚至连个郡王都未封。不仅如此,这二十多年来,虽皇帝膝下承欢,子嗣众多,太子之位却始终空悬。
第二大怪,姑侄同侍君怪。先皇后西辞后,她的贴身侍女顾氏被幸,步步稳升,如今已是统率六宫皇贵妃。顾氏的哥哥顾晁,皇帝不避嫌隙,封做太师,已逾十年。顾皇贵妃可谓圣眷最浓,满门显赫,可惜月有缺花有损,这顾妃一直不能为皇帝诞下龙子凤胎,并无所出。因此在三年前,顾晁把自己的大女儿送入宫门,做了顾嫔。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顾嫔好生养,三年内给皇帝诞下两个麟儿。天家圆满了,民间却有私下的笑话,说顾斌生的小皇子们,每日见礼皇贵妃,是喊姑奶奶呢,还是喊母后?
当然,除了这两大怪,皇室和顾家,还有另外一段八卦。茶余饭后听听便罢,不辨真伪。
先皇后去时,皇子王照尚在襁褓,从小是由皇贵妃抚养长大。那时宫里没有其他男孩,贵妃担心王照孤单,喊了哥哥的嫡子顾江天进宫伴读。
所以王照和顾江天是从小在一处养大的,一起给睡着的老师脸上画过墨,一起用弹弓打过皇帝的鹦哥,还一起用水枪捉弄过宫里的老太监。顾嫔少女时,常常进宫探望姑妈,与哥哥和王照混做一处。据传,王照一直未立正妻,便是在等青梅竹马的顾妹妹,三年前一夜变天,未婚妻成了父皇的妃子,谁能受得了这般打击?王照自此与顾家众人渐行渐远。
他放浪形骸,一开始只是出宫流连秦楼楚馆,到后来几无顾忌——私蓄外宅不说,王照未受分封,仍住在宫内,竟私在寝殿内广幸宫娥,蓄纳宠姬。气坏了皇帝老子,把他轰出宫去,以为过几天会回来,哪知道这个孽子跑不见了。
此时的王照,稳稳站着,韩顾江天:“广一。”广一是顾江天的表字,王照问他,“你是真不知道我在这儿吗?”
明天不更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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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