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流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有哪方面比别人出众。
十岁生日那天,他踩着矮凳为自己煮了碗鸡蛋面,他同桌说自己每年生日父母都会给他煮一碗。
因为冷水下面,出锅的面条都粘连在一起。何流也不懂这个算不算熟,想着一年也就吃一次,便打算几口嗦干净。
开门声在他上桌的时候同时出现,他有些欣喜地转过头,“爸——”
入目的是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穿着时下最新款的衣服,手上的波板糖是超市摆在收银台前那种大号彩色款,看见他,小男孩只是懵懵地应了声。
没等何流想明白这是哪个亲戚或邻居家的孩子,男孩身后又出现一个女人。
她头发烫着卷,口红和指甲油红得刺眼。她把提着的大包小包放下看了眼何流,随后朝身后问道:“你儿子?”
何流总算想起来,女人穿的是前几天架子上挂着的大衣,她应该是爸爸说今天要搬过来住的阿姨。他下意识整理了仪容仪表,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入了耳,“怎么这么邋遢?”
何流沉默一瞬,索性埋头吃面,盐太多了,咸。
他今天和人打了架,虽然那不过是单方面挨打,一群同龄人把他按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一边打一边骂着,“你妈妈跟人跑了。”
弄得一身狼狈,本来担心回家会被骂,不过看来父亲没空管他。
“何流。”何泓琛提着两个大号行李箱进来,语气不算和善,“这是张阿姨,以后要和我们一起住了。”
“嗯。”他连头都没抬,下桌打算把难以下咽的面倒掉,洗碗时听见女人在那抱怨。
“这就是你教的儿子?我可不想照顾他。你不说他听话吗,这什么态度?”
洗好的碗“啪”一声被扔进柜子里,何流出去后默默地帮忙搬运东西,期间看了眼那小孩,他想起前段时间自己房间换了上下铺,下铺铺着柔软的床垫和新买的床单被套。
“哥哥。”
何流愣了愣,“啊。”
小孩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不会像他一样笑。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对这个弟弟的第一印象就是傻。
不然也不会在二年级第一天开学就在路上被初中生堵上,然后老实地交出早饭钱。
最后的结果就是大菜鸡带着小菜鸡,放学带着警察叔叔对一群黄毛小子进行了一场思想教育。
回家晚了,张阿姨就骂骂咧咧勒令他不许吃饭。
那天过得不好,可自有记忆以来,那是第一次感到放松与满足,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有了愤怒的情绪吧。
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所有不解与谩骂悉数吞下就是,这是毫无波澜的生活。可何流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或许天生就该被呵护,比如何念。
何流其实也清楚,他就是太孤独了,他一直都处于幕后,鲜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但何念会,还会问他“开不开心”。
他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了,不过显然,张阿姨并不乐意。
“何流啊,你看,你这初三了肯定要以学习为重。弟弟好玩,我怕他影响你,要不你还是住校吧,一个宿舍都是同龄人相处起来也容易些。”
不得不说,张阿姨的情商真的不高,何念晚上算个四则运算有多努力何流比她要清楚得多,哪里好玩了?不过是觉得何流性子太闷了,怕把何念带得跟他一样内向没出息。
“行,我会跟我爸说的。”
何流懒得拆穿,反正自从张阿姨到家里后,他爸一个字都不信自己了,总说他还小,阿姨是为自己好,怎么不懂事呢。
八月末只剩闷热,烧着铁质顶棚的天台更是。
十三层高的小楼,通过护栏可以看见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柏油路一定已经发出臭味了。
如果跳下去,接下来会怎样呢?幸运的话他不会摔得七零八碎然后被送到医院。不过跳了也不好,何泓琛会说他叛逆,张彤会就此放心,没有人再带坏自己的儿子了。
何念大概是从小受到了所有人的关爱,所以即使长到了自己已经过去的年龄,人也幼稚天真得很。
“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才没有,哥哥很厉害啊,我同学特别羡慕我有个哥哥。”
“你竟然不知道,我们今天作文我就写的你。”
算了,他还有小朋友要哄。
“嘿!”
脸上一阵冰凉,一想就知道是何念。
“你怎么没被吓到?”
何流拧开橘子汽水,“吓到了,你没看到。”
“啊……那我再吓一次吧。”
“那不行。”他晃了晃汽水,“作案工具不予交还。”
何念摇头表示不要,“就是给你的,今天太热了。你在看什么,我也想看。”
看着他撑着护栏一跳一跳地,何流忍不住笑,“行了,等你长高点就可以看到了。”
“对了,我开学就住校了。”
“为什么啊?我不想你住校,我们班住校的同学一周只能回家一次。我不想你住校,我也住校好不好?”
何流背抵着护栏,任凭这个矮他20cm的热气团子往身上蹭。他一点也不想住校,本来就不善交际,而住校就意味着要和一堆人挤在十几平米,一个月才放一次假,他还是更喜欢把自己放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小学生住校不安全,过几年自己和你妈说。”
“才不要!”何念有些泄气地挨着他蹲下,“我是高年级了,很安全。”
何流抓了把他的软毛,没说话。他只是在想,随着时间变化,两人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张彤再过去说两句,他俩以后肯定相看两厌了。
“哥哥。”
“嗯?”
“你也不想住校吧?你看起来都不开心。”
何流蹲下与他平视,“我平时不一直都这样吗?”
“才没有,反正就是哪里不对。”这很好懂,小孩子毕竟心思敏感。
同样也是小孩子的何流并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总不能说“你妈非让我住校”或者“你妈不待见我”吧?总之不能坏了别人家庭的和谐啊。
“念念。”何流严肃道,“哥哥也不想住校啊,你看,你这么小,以后谁给你撑腰……再过几年,你要是还这样,哥哥一定对你很好,行吗?”
那次幼稚的谈话并没有什么结果。
几天后开学,何流抱着简单的行李办理了住校,室友对他表示了热烈欢迎,但看他并没有要和自个儿一堆玩的意思,慢慢也还是疏远了。
他是重点班的学生,学校要求作息和高中部一样,因此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
然而每次都有各种各样的巧合,何念一家人要么回老家了要么去亲戚家了,要么就临时去哪旅游了,张彤防他跟防恐/怖分子一样,他们小学初中又不是同一所学校,面都没见到。
春节,何家户口本上的人总算是聚到了一块,小学五年级的高年级学生何念抱着人哭,说每次想留在家等他都会被妈妈带出去。何流没法,只好用手上的压岁钱给人买零食。
临近中考,他和何泓琛吵了一架,那是他第一次情绪有了巨大爆发。何泓琛说他叛逆,不听话,狠心给人停了生活费。两个人谁也不认错,或者说谁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不愿意低头。
那段时间是他的班主任出的钱,不过何流不打算欠她的,中考完暑假就去打零工了,那些钱还了,剩下的远远不够高中的学费以及接下来的生活费。
何流不觉得自己没有家了,毕竟有记忆以来父亲没怎么关心过自己,十岁之后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何念身上。
或者说并不是十岁之后,毕竟何念只小他三岁,以前自己没看到而已。
好在他成绩优异,中考成绩是市前三,通过老师的推荐,有所重点学校愿意减免学杂费以及给予补助让他入学。
报名需要复印户口本以及各种证件,何流又只能回家。
防盗门换锁了,他手上那把钥匙根本插不进去。敲门敲了好久终于有人开了,本来何流都做好迎接一顿臭骂的准备了,结果是何念,他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
“哥哥……”
何流想像平时一样答应一声,突然想起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就像自己之前说过的,他们应该有些距离了。自己只是回来用一下户口本,很快就走。
他在这一瞬间才觉得自己不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于是只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人。
半晌何念开口道:“你是不是和妈妈闹矛盾了啊……她说你不想回来,也不想和我一起住。你是讨厌我才不回家的吗?你要上高中了,我以后就更见不到你了吧……我也不喜欢妈妈了……”
“念念……”何流还是没忍住抱了他一下,发现他体温高得吓人。
慌忙关上门,何流费好大劲才让人走了两步坐到沙发上,“怎么回事?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家长!”
何念吸了下鼻子,“他们去上班了,我吃了药,还没起效吧。”
那就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何念毕竟都十多岁了,不至于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他只是回来拿个户口本,拿到就该走了。
出门时就被拽住了,刚刚还身体软绵绵的人这回使了些力气,“哥哥,你回来住吧,我们不管妈妈了,她在骗我……爸爸也很想你的。”
何流说:“好……不过哥哥学校很严,必须要住里面,以后再一起住好不好?”
虽然说的是假话,但好歹脑子不太转得过弯的人还是信了,只是问了句:“哪个学校啊,我以后也去吧。”
“露洲市第三高级中学。”
“哦……名字好长。”
“是,但是学校很好。”何流蹲下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只要足够优秀就可以考进去,你加油。”
何念眨了眨眼睛,“那哥哥是优秀的人对吧?”
“是……吧。”虽然他不这么觉得,但优秀的榜样至少还是竖起来的好。
这天之后乏味的三年就开始了,何流在这三年没回过家,有时候他都想,估计他爸已经忘记他了。
与何泓琛始终没有和解,因为他没有错,他也不会向侮辱自己母亲的两个人认错。
听说何念上了个很好的初中,成绩不错,家里老人也都还好,爷爷前段时间大病一场后身体弱了些但恢复得差不多,一切都很平静,都和自己没太大关系。
高二时,老师把收上去的手机弄丢了一部,恰巧就是他那部。老师很负责地表示会给他买一个,带他去店里看,何流其实觉得没必要,他那个手机是很多年前的了,现在店里随便一部都比他哪那个贵,但他又的确需要。
新手机内存很足,他拿到了后听老师的建议下载了一系列之前只在别人手机上见过的社交软件,知道可以通过手机号添加好友后他就去加了何念。
那家伙生活不错,朋友圈里晒了一堆出去旅游的照片。
“我靠?”室友突然出声,“你原来会笑啊。”
“刚刚?”
“对啊,就刚刚,还出声了呢。哎你就该多笑笑,本来就很好看一人,浪费。”
后来就是高考了,紧张地交完高中三年最后一张试卷,出门想奢侈地打个车却忘了一件事——高考重地,车辆禁行。
想着就走回学校吧,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出现了个他能认出的。
何念抱着束向日葵挤了过来,拔了尖的少年一把将花塞到他怀里,“哥,提前恭喜金榜题名啊。”
何流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按理说是没人接他的。
不过他还是小心地收好了花,却突然想起一件事,神色变得严肃了一点,“何念。”
“啊……?”何流一般不会叫他名字,从小到大虽然见面不多,但一喊全名就是要被教育的节奏。
“今天不是休息日也不是节假日,跑来做什么,不上课?”
“我坐了半小时地铁才过来的……”
“说。”
何念立马摆出求饶的架势,“我说我说,我请假了,爸妈还不知道……我成绩挺好的,不会落下功课的。”
何流本来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有人来接自己他开心还来不及呢,“谢谢。”
“没什么,别人都有家人来接,我哥也不能少,有什么比这事重要呢。”
那天的天气很好,下了几天雨并不闷热,只有六月的喧嚣与好闻的向日葵。
*
“哥!”
人潮汹涌,何念第一个冲出了考场,外面的家长不禁好奇起来这个即将接受采访的学生是谁。
但他并没有如家长朋友们想象中那样游刃有余地应对,反而有点傻楞,“预估分数?不知道,我觉得正常发挥,等不及就出来了呗……别抓我,不是不是,我要回家吃饭……”
“……”何流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人拉走防止他继续在广大人民群众面前丢脸。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何念夹着文具袋,跟着人一块走着。
何流除了高考完在家住了半天就没回来过了,之后的时间他要么在学校要么在上班,知道到何念快高考后他提前买了票,快点的飞机高铁票何流没舍得买,不过好在绿皮火车再慢也把他送了过来。
“好了,别怨念,我回来一趟也不知道耽误多少事。吃什么,状元你定吧。”
何念努力确认了一下这的确是自己哥哥,“哥,你和以前比不一样了。”
何流抱着脑袋随意踢走了脚边的碎石子,闻言说:“那能行吗,闷葫芦不说话自己也会难受的。”
“我就说,我哥是最优秀的。”
随着年龄增长,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妈妈不喜欢他这个哥哥,比如爸爸和哥哥吵架吵了好多年,比如他其实算私生子,比如他来到这个家后何流的生活就彻底变了。
然而何流一点没怨天尤人,他本来是有这个资格的,他甚至该恨自己的。
他在努力生长,长到自己不再无能为力的时候了,他现在已经可以支撑他往后许多年的人生了。
“哥哥。”
“小臭不要脸,正经点说话,你这语气我真要考虑你以后是给你张罗娶亲还是嫁人了。”
何念一脸“怪知增”表情,“哥……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如果是的话,这样好像也能解释他哥为什么变得如此开放……不,开朗的原因了。
“滚滚滚。”何流骂他,又说:“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他俩……挺好的。”
何念对此并没有兴趣,便随意应了两声,忽然问道:“哥,南蓟怎么样?”
“很好。”何流露出笑,“我说好,不是它真的多么厉害,是那里带给我的一切,我认识了很多人,都在那所学校。所以我想,这么多愿意了解我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都在那里相聚,所以我觉得学校很好。”
“那好,我报这个吧,分数的话我看过了,就算发挥失常我也能上。”
说到这个就恼,何流一把将塑料菜单往何念头上扣,“你还提前交卷?还接采访在那瞎说?”
何念再次讨饶,“别啊,哥……我这不是知道你来了吗,而且我都是做好了的,英语有什么……”
“你拿着110的分数和我讲?”
“……”何念没法反驳了,只能默默地塞着刚端上来的食物并暗暗下定决心专业就报外语,反正无能如何去到那所学校就好了。
一个能治愈他哥的地方肯定是好的,他也想去认识那些温柔的人。
是亲情
另外,何念啊,你是怎么从乖软小朋友长成逗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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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