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适站在江岑许身前,紧仄距离下,不得不仰头直视着面具之下那双轻染笑意的眼,眸光温斓却也短暂,像是浓黑夜色下掩在草丛中的一点繁花,借着残映的月光只得瞥见一眼,就足以摄人心魂。
她攥着糖人的手僵硬得微微发颤,一颗心莫名喧燥,让她辨不明缘由。薛适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驱散自己难以名状的心跳,江岑许却已起身走远,回到案前。
“事情有些眉目了。”
转回正题,薛适暗暗松了口气,拢回心神思索:“是从水患那查到什么了吗?”
两人本都聪敏,又在一起相处久了,默契更甚。薛适见江岑许虽没说话但眼尾微扬,便接着道:“听二皇子说,三年前扬州水患严重到工部都束手无策,是大皇子亲下扬州治理有道才得以解决。而瘟疫又在水患治理后不久发生,如此巧合的时间点,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
“江接。”江岑许轻笑了声,“为防水患,工部奉旨开始修建钩延渠水利,三年前水患发生时,正是水利快要建成的日子。而三年前扬州的雨量还不如去年之大,去年却并未发生水患。”
薛适明白江岑许的意思。即便三年前与现在对比,水利当时只是快要建成还未彻底完工,但大体防治功能已经可以充分应用。
但前提是,三年前的水利修缮确如预期,不无纰漏。
想到这,薛适猜测道:“难道,当年的修缮有问题?可是为什么后来又能正常拦洪防患呢……”
江岑许玩味地敲了敲桌案,想到这段时间暗中搜集到的证据,语带嘲讽:“兴修水利的官员贪污朝中拨发的银两,选用低价劣质木材,江接查到此事后瞒而不报加以利用,静等水患发生然后再自请治理,不过估计就算水患没有发生,以他的性格也会想方设法人为造出场祸事,目的就是前往扬州。
毕竟以防皇子与地方官员结党营私,父皇从不轻易让皇子前往封地,而江接借着此事,却有了去往自己封地扬州的理由。届时再将官员贪腐的事情揭发,一举重修水利,既赢得了父皇喜爱和扬州百姓信任,又方便他在扬州部署。”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薛适思忖着,接道,“大皇子千方百计来扬州,到底为了什么?瘟疫、长临书院、清缘住持,与大皇子之间有何关系。”
江岑许能说出这些,想必是收集到了确凿证据,他们与江接抗衡的筹码便又足了一些。
但薛适还是心惊。在这件事里,从头至尾江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他都是在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如果当时他能及时揭发官员贪腐,就算来不及重修水利,早早转移沿岸百姓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死于灾难。
贪腐的官员、突发的水患、百姓的死亡,每一个与他都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他只是旁观者,却藏着最残忍的恶意,漠视生命,玩弄权术,视一切如棋局。
她想收回自己先前的想法。江接作为皇子,所谓的足够勤勉奋进,却是冰冷地漠视所有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和物。
江岑许眼见薛适垂头沉默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步走向她:“吓到了?”
额上忽地一抹温热,薛适看见江岑许伸手抚了抚她额上细碎的冷汗,叫人分不清指间的触碰,是轻缓还是温柔。
然而下一瞬,就见对面的人转而向上轻敲了下她头顶,语调里却是多了些不易捕捉的哄意。
“又不是不保护你。”
又至深夜,江岑许照例换上夜行衣准备潜往长临书院。
临辞百般斟酌,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开了口:“殿下,属下跟你一起吧。你伤还没好,书院那边大皇子的人盯得又紧,比前段时日还多了不少人手,属下实在担心。”
“你不是查到江接在长临书院布下天罗地网,是为了抓一个人么。他这般费尽心思要抓的人,肯定是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每天盯紧,抢先一步救下那人。”
“可是——”
“这是命令。”
说完,窗户短暂一开一合间,江岑许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长临书院这头,江接焦躁地在暗处踱步。
“不是说五天前徐桓应就已经进城了吗?怎么盯到现在也没动静。”
身边侍卫答道:“想来是藏在别处,不敢贸然到书院这来。不过殿下已经在城中各处都派了人手盯着,不管他藏在哪也都是暂时的,肯定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
“哼,这个老东西,当年就数他跑得快,也不知这三年藏哪了跟人间蒸发一样。没想到如今还敢回来,那就别怪本宫赶尽杀绝。”
几个心腹连连称是,直道“殿下仁慈,晚三年才取他性命”,避而不提三年间对徐桓应的追杀不断只是一直没得手的事。
又等了大半柱香的时辰,一连五天都是这样无果,江接实在不耐烦:“本王先回去了,你们几个盯好了。”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夜色又恢复了静寂。
同样一起蹲守五天的,还有此时伏在树上的江岑许。
她轻飘飘看了眼树下,书院斜对面不远处的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铺,古玩、字画、墨宝、雕塑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虽不如白日繁喧,但平日为了吸引客人,特地放置在店铺外如人形般高的大件雕塑,在月色下泛着银灰的暗调,诡谲而引人注目。
江岑许环视了圈四周,见看守的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立即跳下树朝对面而去。
她隐于雕塑店门口的几座雕塑背后,含着笑意的声音落于夜风:“第五天也要结束了,”她轻声说着,然后抬手搭在其中一座通体银灰的雕塑上,勾唇一字一顿道,“徐桓应。”
……
在暗处看守的侍卫本以为今日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刚懒洋洋地打了个盹,却突然看到有抹黑色身影一闪而过,直向书院飞去。
“追!”
空气中顿时响起拔剑出鞘的声音,侍卫们纷纷向来人袭去。
而被人忽视的另一侧,雕塑店门口的角落少了一座雕塑,但其它几尊高高矗立,又显得一切如常,似乎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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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适的睡眠一向浅,记忆里似乎只有在江岑许身边的几次格外之深。耳边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虽不明显,但薛适明显听到来人应是受了伤。她猛地坐起从床上跳下,顺手拿过桌案上的砚台,轻手轻脚地移向门口屏息聆听。
谁想刚站到门前,门就被来人打开,身影几乎遮盖了倾泻的月光,蒙着浓浓的黑叫人看不清。
只是扑面而来的气味和相近时的感觉让薛适的记忆似乎早已有了出自本能的识认惯性,不等她开口,来人已重重靠在她身上,伴随而来的是吐息在薛适耳侧,带着隐隐压抑的吸气声。
“浴桶……有水吧。”
薛适的鼻子从小就容易发干,所以平日她夜间沐浴之后都会先把水放着用于加湿,好让晚间睡觉时鼻子好受些,等到第二日再倒。
薛适虽心下迟疑,但还是立即应下:“嗯。”
话音刚落,就听到府外传来接连不断“抓刺客”的声音。
不等薛适反应,她只觉视线一动,腰间力量发紧,她被人拦腰抱着,几步朝向浴桶的方向。
经过桌案时,来人脚步顿了顿,笑了声:“快放。攥得这么紧,摔坏了不得心疼。”
眼指薛适怀里捧着的砚台。
薛适反应过来,赶忙放下。但似乎眨眼之间,她刚一放好砚台,下一瞬就被对方极快地带进浴桶之中。
“殿、殿下……”冷不丁的触碰,薛适被早已冰凉的水刺得直打了好几个寒战。
江岑许脱下外套,撑在薛适身后紧紧裹住她,虽依旧发冷,但薛适被江岑许的体温笼罩,较之刚刚温暖了些。
薛适很想开口,问江岑许是不是又受伤了。
因为她从江岑许进门开始,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可这样的话一出口,也表明了江岑许会知道自己早已知晓她会武功的事。
虽然她能感受到,最近的江岑许,没有像早在长安时对她藏拙,反倒是多多少少地将自己的真正实力一点点透露给她。
但薛适还是怕。
如今不挑明,就可以当作不知。但一旦开诚布公一切,她怕她们会回到初识那般,江岑许又回到对她起疑心、不信任的时候。
她并不想这样。
薛适思绪飞快,心里有些发乱,倒是江岑许先一步开口,语调依旧云淡风轻,甚至多了丝懒散的笑意:“若是一会儿有人进来,看到我们这样,该如何?”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第二次见面。大福殿的红梅树下,江岑许笑着问她,被人看到的话,是要做她的面首,还是与她共沉沦。
那时薛适只当五公主言语轻佻,放浪形骸。但如今,她却能立即明白江岑许的意思。
是要自己为她作掩护。
“微臣……正行男宠之职。”
即便做戏了这么多次,薛适还是会紧张,更何况是现在如此亲密的动作。
“嗯。”不知是不是她身处黑暗才产生了莫名的错觉,薛适觉得身后落下的声音带了丝温柔而惑诱的哑,叫她浑身一麻,不由得动了下身。
“别动。”隔着外套,江岑许紧了紧腰间禁锢的手,按住薛适有些不安分的腰肢。
与此同时,薛适房间的大门被侍卫猛地踹开,紧接着只听一声大喊:“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