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今日来也是穿着一身黑衣,黑衣白肤,衬得那抹勾在他眼角病态的红噬人心魄,而他发起怒,便是一半红颜桃花面,一半白骨修罗魂。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叫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当初却还是要偷走这个阴胎独自抚养,但你回来了,我便不再想计较往事,可你又问起这些不相干的话——她本来就不该活!你的好女儿,是我拿八十一个阴年阴月阴日女子的血养出来的!她母亲也同样是至阴之体,还怀着胎就日日受血供养,你女儿出生那一刻就要了自己母亲的命!这种东西,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替我完成仪式实现心愿,可你居然还想要扭转她的命格!”
他一把揪住孟辰的衣领,不留情面,逼得人险些窒息,元白恨恨道:“我告诉你,她这般发烧生病,都是天意,你强留了阴胎太久,若不是你任性,我早在她出生那一年就将她超度往生,她终日受苦受难,都是因为你不死心,你要她活……可阿辰,天要她死!”
天要她死。
孟辰又想起梦中那与孟思佩极为相似的女孩,她跪倒在地,铺开的裙摆像一朵春日绽放的花,这么美,却瘦弱,她瘦得快要化作一缕飘散的青烟。
“……不是天要她死。”
孟辰握住元白揪着他衣领的手,他慢慢收拢五指,直将元白的手骨捏得作响,而元白神色未动,孟辰也一样。
他宛如被冰封了的面容映在元白眼底,端是一派无情,可他越是拒人于千里,元白越是想要靠近将他掌控在掌心,人性如此,而当这从来冷漠的青年头一次在元白面前展露笑容,孟辰眉睫间刹那有一星亮到极致的雪光,和那透着十足杀意的笑遥相呼应,元白简直觉得孟辰捏的不是他的手,是他的心,他的心都快给这喜怒不定的冤家给揉碎了。
但孟辰却说:“是你要她死,是你,要杀了孟思佩。”
他径直甩开元白,一脚踢在元白胸前将人踹出屋去,光是这般还不够,任务六明确要求杀死元白,孟辰抓过他这几日一直摆在门边的棒球棍,大步走到元白跟前,日光淋漓在孟辰鼻梁,他就像是七月里突兀出现的一块寒冰,那完全俯视的目光冻得倒在墙根下的元白不自觉发了个抖。
元白浑身发抖,偏脸上浮起两团与孟思佩类同的红晕,哪怕面对的是死亡,他也为来自伴侣的亲近而激动不已。他舌尖紧紧贴在上颚,胸膛起伏一下比一下快,在那当空挥落的阴影下他尽力抬高了头颅,雪光映在元白瞳心,元白如坠迷梦,道:“阿辰……”
但这一棍终是没能挥下去。
数条黑色的鬼手自元白的影子里迅疾伸出,一道架住棒球棍,一道束缚住孟辰的手腕,剩下的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想沿着孟辰小腿一路往上攀爬,将他整个人牢牢实实捆起来,孟辰当即挥臂右甩,挣脱了鬼手并退到围墙覆盖不了的阳光下。
元白见状也没有继续攻击,仍是靠在墙根,他注视着孟辰的眼神是不变的痴迷,痴迷中,又带着一丝缘由不明的可惜。
“阿辰,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现在想杀我,那也只是现在,你迟早会明白我对你的用心……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鬼手威力不可小觑,却也有着惧怕阳光的通病,见奈何不了孟辰只得作罢,纷纷退回元白的影子里伺机而动,那隐约涌动的浪潮令元白足下的黑影浑如一潭污秽的泥沼,不见天日,故而蛇群聚集于此。
孟辰:“不知所谓。”
他随手一挥棒球棍,飒飒风声响起,感觉这武器外观是蠢了点,不过还是挺趁手,再和元白斗几个回合不成问题,而元白也续道:“阿辰,等明日,等明日仪式完成,我会来接你——可现在,孟思佩要交给我。”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孟辰口气冷嘲,“有什么招数都拿出来,别等明日了,你现在就给我死这里吧。”
他正欲上前,视线却陡然一阵模糊,深重的困意精准地攫取了他的大脑,孟辰身形不稳,踉跄下以棒球棍撑住了上身,他用力咬舌获得一线摇摇欲坠的清明,但即便他再怎么努力想看清元白,那男人也渐渐模糊成一团不慎滴落于宣纸的浓墨。
孟辰再无力气站立,他单膝落地,在排山倒海的困意中思考是哪里出了差错,可他也慢慢变得不能思考,恍惚中他听见元白的脚步声越过他,元白进了屋,又很快走出来。
“阿辰,收了我的礼物,你就能与我分享权柄,我的一半都在你身上,想对你做点什么太容易不过了。”
男人一手抱着昏睡的孟思佩,朝着孟辰弯下腰来,他手指勾着线绳,从孟辰的衣领深处取出那枚吊坠,元白笑道:“但我很开心,阿辰能把我的礼物随身携带,这说明你也是将我放在心上的……阿辰,你先睡一会儿,你——”
元白顿住了。
许久,他语气异样地道:“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阴胎做到这一步,阿辰,我小瞧你了。”
他抚上孟辰血迹斑斑的下唇,指节从容不迫地挤进孟辰牙关,好不容易解救出那快被咬断的舌头。手上的动作强硬至此,元白的态度却愁闷:“看来得再快一点,不能再拖了,我得赶紧杀了孟思佩才好……阿辰,睡吧,等你醒了,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意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孟辰想,这一次是他大意了,竟然把任务道具戴在身上,这根本就是在给元白可乘之机……孟思佩被掳走,都是他的错。
可元白也大意了。
那优雅的脚步声消失在小巷另一段,继而又是车辆发动的声响,在这之后不久,本该晕死在门前的青年却抽搐般一动!
他起身,又脱力栽倒,经过数次努力终是摇摇晃晃站起,孟辰口中滴血,但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不是咬舌之痛,在元白大半心神放在孟辰受伤的唇上时,孟辰已将一把早备好的剪刀捅进了自己的大腿外侧,这点痛不足以让他清醒,他又握着剪刀把手,让尖锐的刀锋在血肉里旋转了半周!
仪式虽安排在明日,但估计今夜就能见分晓,这样的紧要关头他绝不能睡着,孟思佩的死活与任务无关,但孟辰已经承诺过要送她上学,其余的孟辰一概不管,只有这个承诺不会更改。
他扔下染血的剪刀,天气突变,一朵乌云从山那边扯过来遮住大半个城市,山雨欲来风声不止,孟辰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良久,他偏头吐出一小口血,顺着元白离开的方向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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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思佩醒来时,身上的热度退了不少,四肢还是酸痛发涨,脑袋倒是不再搅得像糊粥,她可以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但那是因为有爸爸在身边,有爸爸在,孟思佩才是无忧无虑的傻瓜。
她还在聚拢四散的意识,先咂了咂嘴,生病的人味蕾迟钝,吃什么都一个样,可孟思佩却总觉得嘴里有股腥气……她说不上这是什么食物的味道,不是爸爸给削的苹果,不是在别墅里吃到的培根吐司,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呢?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她一定也尝过这东西,在她还是个胚胎时,她在母亲腹中就品尝过这般滋味。
这腥气难言,又格外甜美的滋味。
“醒了,大师说的不错,阴胎到底还是得靠供养才能长久,一碗下去就有了好转。”
孟思佩立刻敏锐地朝声音的方向转头,她嗓音还有病重未愈的哑:“妈、妈妈?”
她躺在一块冰冷的石台上,身体烧得太久太热,这冰冰凉凉的石面其实让孟思佩睡着挺舒服,她虽是好过了些,要想坐起来还是需要费很大功夫,幸而元白搭了把手,才让她好生生坐稳当了。
“妈妈,爸爸呢?这里是哪里?爸爸去哪儿了?”
一连串发问从那干涩发紧的嗓子里飘出,孟思佩果然咳嗽起来,咳得头晕眼花一塌糊涂,她渴水得厉害,而元白这个母亲自然能明白女儿的需求,适时为她送上一碗水,孟思佩接过来看也不看,咕咚咕咚全喝下了。
喝完了,孟思佩说:“妈妈,你怎么来了,爸爸不在这里吗?”
元白说:“他不在这里,爸爸有点事,把你交给我照看,佩佩好些了吗?”
他温柔地孟思佩擦拭嘴角,又喜不自禁地望着她消瘦的小脸,换了不知情的旁人,定要将他视为天底下一等一的慈父。
可孟思佩只觉得不自在,她已经知道元白对她不带真心,和孟辰离开别墅的那天她就下定决心,以后她在这个世上只有爸爸,没有妈妈。是元白先不要她的。
孟思佩是个有骨气的好孩子!
孟思佩同时,也是个对父母非常心软的小傻妞。
元白不要她不理她,她就当这个母亲不存在,而元白如今温言软语,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孟思佩就有些扛不住了。
她会想,是不是真有误会,妈妈其实是喜欢她的,妈妈并不厌恶她,妈妈也是有苦衷才会和爸爸分开的——
然而在下一刻,孟思佩看清了元白的表情。
孟思佩:“……我爸爸在哪里。”
元白依然是无比温柔地望着她,就像孟思佩是独一无二的珍宝,他浅浅笑着,反问道:“佩佩很喜欢自己的爸爸呢,爸爸是佩佩的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吗?”
“当然!”孟思佩没有一丝半毫犹豫,“不会有人比爸爸更重要了!爸爸辛辛苦苦养我,保护我,爸爸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是吗,是吗。”
元白缓缓鼓掌,他笑容加深,仿佛孟思佩的回答正正欢喜到他的心坎,他欣慰地道:“佩佩是孝顺孩子,阿辰果然将你教养得很优秀……佩佩,阿辰对你这样好,你也会对他好吗?阿辰总是不顾自身安危来保护你,你也会拼尽一切去保护他吗?”
“我会!我当然会!”
“这是真心话吗?”
“是真心话!”
“好。”元白拍了拍孟思佩的背,“阿辰一会儿就来,佩佩,你躺在这里好好休息,阿辰很快就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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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万死不辞(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