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带曲雪来这里受罪,她一个人就够用了。
几次呼吸薛红便做出了决定,她正要寻个理由让曲雪离开这里,钟翠微却抬起眸,她直不起腰,上半身如若无骨伏倒在桌面,一截白臂在红袖下隐约,支着她那点了口脂的脸,极致的色彩冲击令同为女性的薛红也心神为之一凛。只听钟翠微幽幽开口:“你在怕什么……你觉得我很丑吗?”
“不……我没有这么想……”
“但你发抖呢,啊,我明白了,你觉得我背上的东西很奇怪,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对吗?”
明明是大白日,这屋里却昏暗得厉害,为了谈话不得已放了盏灯在她们之间,那烛火在钟翠微眼睫闪烁,她发出一声长长的,似失落,又似怨恨的叹息。
钟翠微冷淡道:“你——”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嫁衣!”曲雪突然说道,她声音还有颤抖的余韵,可她依然磕磕巴巴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是说,不在这里,在山外面,我们的婚纱大多是白色,那也很好看……但我还是更喜欢你身上这种,就,很有婚礼的感觉!”
说完后,曲雪:“……”我在说什么?
薛红:“……”她在说什么?
两位女性的表情高度同步,皆是一脸一言难尽,唯有钟翠微在听过这混乱发言后沉默了片刻,她缀着金粉的眼睫眨了眨,竟是扑哧一声笑了。
她难为情地拈起刺绣精致的袖口,又撩了撩耳后乌发:“是吗,山外面不时兴穿这样的红色吗?我没见过白色的婚纱呢……”
“没、没有,也有红色,很多人都喜欢红色,红白两色的嫁衣都很受青睐!”
“其实,我身上这件太大了些,你看,肩线这里都在往下垮,可没办法,要照顾我的背,只能缝大一些……”
她宛如一个真正待嫁的新娘,絮絮叨叨同闺中密友诉说着少女羞涩的心事,可在不久前钟翠微还承诺了薛红会考虑逃婚,这就显得她在婚宴前特地试穿嫁衣的行为很是古怪。
而钟翠微也主动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没办法,想要抑制诅咒,我只能穿上嫁衣以示虔诚,大哥也说了,如果不这么做,我是撑不到婚宴当日的。”
薛红立即敏锐地询问:“诅咒?”
“是啊,婉娘娘神通广大,她是不会允许签下婚约的新人从她手中逃脱的。”
趁着钟翠微沉浸于伤感的心事,薛红与曲雪短暂交换了一次视线,薛红若无其事道:“婚嫁关乎一生,哪能凭一纸婚约草草决定,若是两情相悦还好,可若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呢?”
这是一句隐晦的试探。
任务要求玩家帮助钟翠微逃婚,可其中内情任务却并未告知,眼下钟翠微愿意配合当然是很好,但薛红也有必要弄清楚,这个怪异的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决绝地反抗家里为她安排的婚事。
薛红猜测,钟翠微多半就是爱上了未婚夫以外的人,否则她不至于会反抗婚约到身染诅咒的地步。
薛红猜对了,同时,也猜错了。
钟翠微又眨眨眼,看得出钟良玉对她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是被家里娇纵坏了的小女儿,或许她本心说不上邪恶,可与生俱来的狡黠与后天培养出的不驯,令她眼眸深处总闪动着跳跃而近乎狂躁的光芒。如果钟翠微是男人,大概早就无法忍耐山村宁静却窒息的氛围,穿越密林独自奔往远方的都市。
可她只是个女孩。
一个美丽,柔弱,被人宠爱,被人束缚的……新娘。
所以她只能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哭泣,拖着受到诅咒的躯体哀叹自己那可悲可鄙的命运——爱情,是滋润一朵花苞最好的雨露,也是让她在绽放前凋零最锋利的屠刀,玩家如果真的能帮助钟翠微逃婚,与她的爱人厮守终生,那某种意义上也是做了件好事。
“是啊。”她轻声道,“我与秦昭愿不过数面之缘,如何谈得上两情相悦,真正与我朝夕相处的……我真正倾慕的……不是他,不是他啊……”
“没事,我们会帮你,我们有办法帮你离开这里。”
薛红直觉不该任由钟翠微就这样继续说下去,她略显强硬地接过了话题:“可你的大哥钟良玉是个阻碍,有他盯着你这间院子,我们很难接你出去,得想个法子让他把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
“大哥……唉,大哥是个严厉的人,虽是我的长兄,对我的管教却比父母更厉害,过去我怕他怕极了,像老鼠躲着猫那样小心翼翼避开他,可如今我才知道,他管教我,那是因为他把我当做妹妹,他不希望我误入歧途……希望我能平安。”
说到动情有泪光漫出,曲雪犹豫着给她递了张纸巾,钟翠微却摇头,幽怨地道:“我会与你们一同离开这里,就算大哥会恨我厌我,我也要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决定的路上——可是在离开前,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来了!前置任务终于出现了!
曲雪精神登时振作起来,屏住呼吸听钟翠微婉婉续道:“钟家在我这一代有三兄妹,除了我与我大哥,中间还夹了个次子,叫做钟灵扬,区别于大哥,我二哥为人很是温和亲切,对我也极好,大哥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可二哥一定可以,走之前,我想与他告别……毕竟,这一走便是一生,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那泪珠到底滚落,如碎玉,在雪白的肌肤上闪闪发光,忽略钟翠微脊背的异常,美人落泪着实我见犹怜,曲雪被这不似作伪的伤心给打动,她看了眼薛红,在得到对方默许后道:“没关系的,走之前我们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二哥……而且以后也会有机会再见面,这一辈子多长啊,你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总会有再见的那天……”
钟翠微默然。
许久,她再次抚摸上袖口的刺绣,这回曲雪看清了,那原是绣了只展翅欲飞的青鸟,翅膀浑如琉璃,落满翡翠色的天光。
钟翠微自言自语般道:“不会有那天了。”
“——聊得怎么样?”
曲雪回头,背对着天光,钟良玉立在门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含笑,却又疏离的声音从亿万光年外传来:“我多耽误了会儿,来迟了,不过你们女孩子说话我本也不便在场……嗯?翠微,你怎么哭了?”
他这才跨过门槛走进来,而随着他的到来,连明亮烛火也驱不散的黑暗潮水般往后退去,钟良玉居高临下,看了啜泣的钟翠微一会儿,微微偏头:“纸。”
“……哦哦哦,好,给你……”
他从曲雪手里接过纸再递给钟翠微,没有亲自去替妹妹拭泪,可当钟翠微泪眼朦胧抬头望着他,钟良玉便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聊什么了?”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好……太多愁善感……”
“成婚前的人都这样,你不是例外。”钟良玉说着,又对薛红和曲雪道,“让你们见怪了,小妹身体不适,有什么没聊完的话,还是请你们明日再来吧。”
然而薛红并没有依言从这里离去,她双手抱胸,冷冷道:“钟先生,婉娘娘的诅咒,可是真有其事?”
霎那间,曲雪的心跳都停了。
可薛红扬着下颔不见动摇,而钟良玉也一如既往保持着那客套礼貌的微笑,有风顺着大敞的门吹进,烛火摇曳,薛红也慢慢勾起红唇。
“不,既然钟先生允许我们与钟小姐见面,想来就不打算隐瞒我们诅咒之事。”她说着,手掌做了个向下压,息事宁人的姿势,“请钟先生放心,我们只是旅客,无意与你们的信仰作对,但希望婚宴结束后,钟先生能派人送我们离开。”
钟良玉没接她的话,他静静站在钟翠微身后,一手放在椅背上,他的出现令房间的氛围大为扭转,就像是将万丈下的深渊拾起,重新送回人间的喧嚣中,可曲雪看着他那浓黑的长发,宛如蛛网密密笼罩住这方天地,又莫名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样。
能制服深渊的,只有更强大,更不见底的黑暗。
“翠微心情不好,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他淡漠地道,“山村狭小,流言蜚语伤人,你们这些注定会离去的外地人反而更安全,我会送你们出山——如果婚礼,能正常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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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良玉目送两位女玩家一前一后离去,直到垂在拱门边的树枝彻底掩映了她们的踪迹,他头也不回地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呵呵……大哥,我和她们的对话,你全都听见了?”不待钟良玉做出反应,钟翠微又自顾自往下说道,“当然了,你送她们来我这里,我这副模样,你不会不做任何准备,就这样放心我与几个外乡人单独相处——大哥,你是想要我做什么?我要怎样做,你才会稍微感到一丝满意呢?”
最后几个字里已掺了不受控制的颤抖,钟良玉侧眸,沉吟许久,久到钟翠微以为他就会这样拂袖离去,可钟良玉却十分认真地问道:“为什么要问我,我想让你做什么,我对你是否感到满意,这些重要吗?”
“可是……”
“你也说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意我的看法?”
只是看着钟良玉的眼睛,钟翠微就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在询问她,没有任何讥嘲的意思。
“……”钟翠微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就这样走掉,我想离钟家,离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谁都不需要我承担责任的地方生活,可是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定定注视自己鲜红的指甲,神情挣扎迷茫,又过了许久,她惨然笑起来,对钟良玉说道:“我从小就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我就是被你们当只听话的猫儿那样精心养大,我没有指甲,二哥来找我的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院子里的花全都掉到地上流得到处都是,还有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在窗外,我以为它们是来劈死我的,可二哥说不是,他抱着我,我怎么抓他挠他,他都不放手,他说——他说他爱我。”
如同是在回味这三个字里隐秘的甜,她声音也放得轻,怕惊扰了薄纸般脆弱的记忆,但她很快便抬起脸,瞳孔里倒映着无穷无尽的电闪雷鸣。
钟翠微漠然道:“他爱我,他承诺过,说有朝一日会带我走出这座大山,可他抛弃了我,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只有我一人,背负着诅咒,依靠这身嫁衣来苟且偷生……苟且偷生!我好恨,我恨透了这衣服!上面全是血,都是我的,我每个月都那么痛,我哭过也求饶过,但没有用!一辈子痛这么一次就够了,可大哥,我每个月都要这么受折磨,我痛起来真想杀人,我要杀了钟灵扬,是他把我变成了一个会流血的女人,他背叛了我,还想舒舒服服过自己的好日子,大哥……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