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各方人马来说,那都是极度混乱漫长的三天,挨了两枪的程风致和最后在高速公路上被抓的书记商家良应该是其中最忙的两位。
但对廖宋来说不是的,她的时间从某一秒开始就陷入了停滞。最后一次有一丝意识,是从那里出去天光大亮的瞬间。实际上疼痛的感觉到最后变得若有似无,趋于麻木,最麻烦的骨折让她几乎喘不上气,但也被那个中年人及时处理了,她也就没死。
廖宋能看出来,这个人也只是强装着,他的上级几天不联系他,他已经慌神了。本来准备把她解决在这再跑路的,但她运气好,警察及时赶到。
……她虽然没亲眼看到,但总归是有人来了。把她从那边阵营中抢了过来。
对,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其实两边起没起冲突,怎么解决的谁输谁赢她都没有半点能力记住了。
或者说,她是实在没力气站住了,连张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乱。而且吵,好吵。大概是又来了一批人。
这是她对外部世界最后的印象。
然后就是很奇怪的知觉。她坠入黑暗,本来是怕黑的,但是这无垠的暗仿佛能将她包裹住一样,她就漂浮在大朵涌动的云层上,自己也变成了道影子融进其中。所有人会拥有的情感,痛苦、喜悦、伤心、愤怒、难过,都离她很远。廖宋好像能看见那些情绪在空中漂浮,她与它们之间仿佛隔着风雨薄雾,谁也挨不着谁。
真好啊。
这段时间她快要被那些情绪消耗殆尽了。她闭上眼,或是睁开眼,总是有道人影。他把她的心投在跳跃的火焰中煎熬。
廖宋不算是太脆弱的人,她只是无法从中挣脱了。
她骗了那个中年男人。她说他们之间[横竖那么短的缘分],好像绝对不会陷足其中。
可她做不到,她只想睡觉。
-
程风致肩部和小腿中了两发,穿透伤,送进手术室的时候人都还清醒,嘱咐好了善后工作,还分出一点力气问了裴云阙的去向。
听到属下说人在医院守着,才松了口气。等他出了手术室,过了十个小时醒来,一打听,根本没挪地方,icu门口待两天了。
不顾护士的劝阻,程风致拄着拐穿过了一栋楼去找人。
icu在五楼,远远地他就能看见一抹人影,靠在墙边。裴云阙本来就偏高瘦的身形,现在更薄了些。
裴云阙那天没等他,视频里的地址他仿佛烂熟于心,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才能到的一处废弃工厂,最后四十分钟就到了。程风致盯着他的定位停在某个固定位置,但他正带着人焦头烂额地堵在高速路上。
在场算上尚茗,三个他的手下,一共四个人,别说带武器,就算赤手空拳也没有对抗的可能。尚茗大概是受那大鱼所托,一直盯着廖宋想当作其中一个筹码,但等主谋落网,这中年人如果收到消息,或许还会狗急跳墙一把,绝对不是贸然进去的最好时机。
程风致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但一直是关机状态。
他怕出事,让人送了辆摩托来先冲去了现场。裴云阙要是跟廖宋一起折里面了,他老人家可能还得偿所愿了,程风致这辈子就算完了,死了也没脸见人。
事实证明,他也没判断错,只是判断反了。
那是一栋二层楼房,这废弃厂房的东北边像是是被爆破过的,楼体损伤很严重,但也形成了一种类似中空的布局,掩体也不多。
裴云阙不知道从哪里进去的,三个打手奄奄一息地被捆起来,扔到二楼其中一个房间,他拖着尚茗去了一楼。
程风致到的时候,尚茗的衬衫已经红透了,但还有力气嚎叫。他没仔细看伤口,赶紧把裴云阙拦下,低声道:“可以了——那几个人就算了,这个死了你会很麻烦!”
裴云阙黑发都被汗浸透了,脖颈的青筋微跳,盯着程风致,忽然笑了笑:“有多麻烦?会影响到程队的仕途吗?”
程风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余光刚刚才注意到,裴云阙用的不是匕首,或者这些人的枪支,他用的是黑色钢笔,笔尖极峰。他视线不由落到不远处的角落,被深色外套盖住的人。于是脚步一转走过去,深吸了口气,掀开仔细查看。
救护车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能到,程风致想着至少把能做的急救都做了。但掀开,才发现没那个必要,有人已经做了,最基础的固定和包扎。气息还在,虽然已经变得微弱。
程风致头也没回道:“救护车和二队都是二十分钟后到,你抓紧时间,记得留口气。”
不让他出这口气,程风致自己都觉得过不去。
但裴云阙却像被抽净了力气,靠到了墙角,到离她最近的地方,没看她,也没碰她。只是蹲在她身边,手臂搭在膝上,好像一尊雕塑。
现在也是。
他的神态,言语文字刻不出也描不尽。
或许像年幼的信徒看着神殿倒塌,奔袭上百公里的士兵永远无法游到对岸,那是一种……
空洞至极的茫然。
“你要不……还是去休息一下。我问过医生了,说至少脱离生命危险了,还在观察。”
斟酌了很久,程风致还是上前去,轻拍了拍他肩头。
“别她醒了,你又倒了。”
说着,程风致的视线下行,落在他缠了绷带的小臂上。那是跟几个打手交手时落下的伤,上了救护车才被护士发现,缝了十几针。
裴云阙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听不见一样。
“你之前那个心愿达成了,裴氏……以后可能就——”
程风致不知道该不该说外面的腥风血雨,知道他现在也不关心那些,只是觉得要找点话说,至少让他把饭吃了。
但裴云阙打断了他的话头,语调很淡。
“问你个问题,你当时被送走的时候,没有怪过周元艾吗?”
可问题本身不亚于核弹的威力,砸得程风致呆在当场。
裴云阙望过来那一眼,就是在明明白白地摊开说,他什么都知道。
周元艾裴立归有两个孩子,但在他们察觉出裴氏高层有问题,被人找上门的时候,就决定把整件事抖出去,绝不会让裴氏做了别人肮脏趁手的工具。也是在那时候,嗅觉敏锐的裴立归把大儿子暂时放到了至交好友家,他们一家人不能总是一起行动。本来准备为小儿子也做这样的准备,可惜没到那个时候,就发生了意外,裴云阙被伯父伯母——也就是后来裴氏的新任董事带到了身边。而那个时候,裴立归的至交好友得到了风声,带着大儿子飞去了欧洲,跟着他们改姓了程。即使过了两年回国,也是找了个远离S市的地方。
程风致后来去跟这个事,养父母也是全力支持。
他一直知道裴云阙的动向,这个弟弟继承了母亲和父亲最亮眼的部分,也带了点容易走极端的个性,本来程风致并不想把他拉入这件事的漩涡中,直到得知裴云阙出了车祸,他才认真考虑起来。
程风致:“我……你……”
他拄拐的手都微微颤抖,头一次感觉到尴尬两个字怎么写。
按理说那时候裴云阙也不记事啊——
裴云阙盯着地砖的缝隙:“你不会怪她。就像她可能也不会怪我。”
无声而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很久,裴云阙稍微站直了些,垂着眼睫,很轻地笑起来:“但她也不会再想看到我了。”
裴云阙是对的。
廖宋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护士先发现的,她说要喝水。接着医院第一时间通知了许辛茹——那是廖宋登记过的紧急联系人。
许辛茹穿好防护服冲进去之前,一个人影从她的余光中一闪而过。
于是许辛茹紧急刹车,退了回来,狠狠瞪了一眼裴云阙:“妈的,她跟你在一起没半点好事,你怎么那么衰啊!”
许辛茹穿过那道门后,才放松下绷紧的神情,咋舌地啧了声。
她刚刚差点没绷住,这也没几天,那男人瘦得她差点没认出来。再走到廖宋那儿一看,瘦是瘦了,但是总体还算好的,营养液也按时打,脸色没那么灰败。
再凑近一看,许辛茹心疼的要死:“宋宋,你这腿都快绑成木乃伊了!疼不疼啊?”
廖宋气有点虚,还是给她弄笑了:“你觉得呢?木乃伊都没感觉,疼什么。”
许辛茹眼泪鼻涕乱飞,呜呜哇哇了半天,才问到正题:“你快转普通病房了,有啥想要的想吃的不,我来安排!哦对了,许宸说,这段时间都给你算成带薪休假!”
廖宋眉头微蹙:“许总?他让你……转告我?”
许辛茹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虽然不常联系,但是他是我堂哥,这事你应该知道吧?他是爱把大家庭合照摆办公桌的那种人诶!”
廖宋:…………
她干笑了声,每次去找许宸,她连他桌子颜色都没注意过,别说其他的了。
许辛茹抱着手机记她以前爱吃的:“锅烧粉你什么时候能吃啊,我等会儿问问医生哈……牛肉干能吃不?龟苓膏——”
廖宋却打断了她:“程风致……进去了?”
许辛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进去啦,你是没见,我来医院的时候,他几个下属抱头痛哭,不知道还以为他头部中弹呢。”
廖宋眉头拧起,试图消化这个信息:“受伤了?”
许辛茹:“对啊!哦!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位没有,活蹦乱跳的,就手擦伤了点……”
搁那儿当望妻石呢。
当然她才不会告诉廖宋,把她重新推进泥坑呢。
廖宋像是被戳破了气的水球,有什么东西试图涌出,但她接不住,只能顶着满脑袋问号:“…………啊?”
廖宋:“不是。我记得警察后来好像来了,他们……没被,”她斟酌了下字词,心里竟然还升起了一串极小的火苗:“抓进去吗?”
许辛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又摸了下自己的:“没烧啊。”
许辛茹歪头看她:“宋宋,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警察是去了,去的就是程风致和他那一堆泪包下属啊!”
廖宋:………………
许辛茹用三个小时,给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很多爆炸新闻,说在她睡着期间,商政界的变动简直是八级地震级别的,她还是第一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高速缉凶的现场呢,直升机都随时待命,裴氏以后也八成玩儿完了,被连夜立案调查。
走之前,许辛茹听见廖宋小声叫住她,有些疲惫,又像是某种妥协:“辛茹,他还好吧。”
许辛茹回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没——事。好得很,我不是说过吗,你不信啊?”
廖宋笑了笑,脸颊上隐隐的笑涡很深,眼里却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面。
“行,那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许辛茹这次有种预感,廖宋虽然不掩关心,但有什么已经彻底变了。
走出自动门的时候,男人还在。许辛茹走出几步,没忍住还是折返回来,对方很快抬起头,安安静静看着她,又含着一点小心的期待。
许辛茹重重吐出一口气,没好气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俩的。她就腿恢复的慢一点,气色还行,骨折要养很久你知道吗?你把自己先弄好吧,别她好了又要搭上来照顾你!”
裴云阙沉默了几秒:“好。”
-
转进普通病房以后,廖宋能见到的人也多了起来。
程风致这种热爱报道的就不说了,虞琛提着的慰问品快把她病房淹了,同事小眉、许宸,还有好些她不认识的年轻警察。提个果篮什么的,都很礼貌地说不打扰她,放下就走了。
十来天,她虽然没怎么下床,但气色越来越好。
唯一没来的人,她也从没开口问过。
一个晚霞很美的傍晚,廖宋吃完鸡汤面,准备拆开程风致给她带的零食时,手腕被人扣住了。
程风致实在忍不住了:“好吃吗?”
廖宋眼风扫了扫他:“没吃我怎么知道?”
程风致原地踱步三十秒,扭过头来一口气道:“那个你要满意你们改天抽个空见见吧这样不难受吗廖宋小祖宗?”
廖宋咬着贝壳巧克力,回答得很顺溜:“不难受。”
程风致:“不是,你要哪里不满意,你跟我说,我给你解释,我可以让林局来给你解释,他真不是有意要瞒你,这真的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你说大家这样再憋下去是要憋死谁,别到时候真来不及——”
廖宋扭头看他,眼神安静。
程风致干笑了声,自知失言,缓缓退了出去。
有人让他在开口和去死之间选一个,他当然还是能不多嘴就不多嘴。
是夜,廖宋推开窗户,让夜风灌进来。万籁俱寂的夜晚,月华如水,对于很多人来说,终于能睡一个整觉的夜才是好的夜。
她已经失眠很多天,最近可以下地走路,但也不想去楼下散步,虽然医生嘱咐她最好多活动活动。
廖宋当了乖学生很多年,难得不听话一次。
这些天,她喜欢靠着门站直,试着慢慢活动四肢,揉开关节。
再过几天,应该会给她硬性安排复建的人了,她不想表现太差。
今晚她也这么做了,门板很凉。
但有人也跟她一样蠢,一门之隔,靠着过了很多夜。他在外面多少天,她就在里面多少天。
程风致不说,以为她就不会知道了吗。他大概就是想说,裴云阙可能会出国,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之前如果他们不能和好,多可惜啊。其他来来往往的探望人员,十个有八个都欲言又止的样子,关门时的碎碎低语,当她是小聋瞎呢。
裴云阙应该去的,她早都这么觉得。
廖宋闭上眼,仰头靠着门板。
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思维敏捷,意志力强悍,感知力也优秀,现在看来,大方向也没问题,不读书太亏太亏了。
挺好的。什么都好,就是他们没在合适的时间遇见,有点可惜。
她睁开眼,轻推开门。
昏暗的走廊弯道很长,对面就是护士站,看到她出来,马上有小护士站起来,廖宋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提醒。
她侧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坐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臂,手臂撑着膝盖,就那么睡了。
今晚的月光是真的,真的很好。亮又温柔,被裁了一角,从走廊尽头洒过来。
廖宋无声地在他面前蹲下,也把自己缩得很小,下巴抵在膝头上,仔仔细细地看他。
瘦了。确实是,她瘦了十斤,都没有到这么夸张的地步。
头发也长了点,鬓角那里有点毛茸茸的。
廖宋伸手下意识想碰一下,停在半空中很久,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她把肩上披着的薄毛毯轻轻盖给他,没想到这一点轻之又轻的重量马上惊醒了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七十一】